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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賦比興是 你我的陽光空氣水

五月二十五這天,我應邀到金陵女中參加文藝獎頒獎典禮,以前瀟灑,一定是揮手召來計程車,一路奔向三重、新莊,退休金被民主進步的政府七折八扣,只能維持住基本工資之後,現在我必須了解如何坐捷運到校。

山海頌

文/蕭蕭 圖/王佳彬

查了相關資訊,最靠近金陵的的捷運站是「頭前庄」站,陌生的捷運線其實也要注意前一站,才可以從容下車,免至傾跌。前一站是「先嗇宮」站,多古奧文言的詞彙!被點名致詞時,我特別提到這兩站的站名,深具文化厚度的先嗇,與完全口語的頭前閩南語,同時毗鄰在三重埔這個地區,既中國,又臺灣,既有文化根柢,又有生活鮮度與泥香土味,是不是也要同時呈現在我們的創作裡?

餐飲後,校長高亞謙親自送我到先嗇宮觀覽參拜。廟的楹聯,循例都以嵌名的方式為對,有好幾副上聯的「先」都以「先帝」始,下聯的「嗇」都以「嗇夫」回應,「先帝」在此宮當然是指古遠的神農氏,「嗇夫」則是一種類似於種田人的農官小吏,或者是耕田稼穡的人,當代日漸稀少的農業從事人員,小時候爸爸所自稱的「稼穡人」,既中國,又臺灣的詞彙,是不是也同時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浮現?

先嗇宮的後殿供奉「伏羲大帝」,伏羲氏、神農氏,一個馴服動物之後斲琴,一個嘗百草之餘發現茶,卻能在小小的海島聚首,讓喜歡古琴又喜歡喝茶的我無限歡欣,不知幾千年前他們有沒有因為爭奪共主地位而鬧翻,至少這兩百七十年他們可以在新莊三重間的農田裡,先嗇宮的廟埕前坐下來喝一杯茶,像大多數的台灣閩南人飯後可以茶,茶餘可以開講,一開講起來就從三皇五帝、至少神農伏羲,開了江,懸了河……

五月二十五這天是金陵女中舉辦文藝獎第二十五屆頒獎的日子,她們選了「舞舞25」這四個字做為大標題,用了諧音的哏,也有相乘的樂趣,還有「舞龍舞獅」的鼓舞作用,將文學與想像相互激盪著,表現在他們的活動裡,有沒有受到「先嗇宮」伏羲狩獵、神農稼穡的勞力之後,從「靜」裡滋長出來的那種一重、兩重、三重的智慧?

三重智慧的顯例就在眼前,中國第一部文學總集的《詩經》,就詩的題材、內容來說,有「風雅頌」三種類型,再就詩的作法,啟發當代、垂訓後世的也是「賦比興」這三種智慧的交叉應用。「三」,就是「眾」,就是「合」,就是交叉應用。

我們先用簡單的話語解說這三個詞,以後的串聯、跨越或貫通,或者更深入的解析,也隨著更容易體會出其中的奧義。

「賦」——寫實,直言其事,即目所見(就可以了),不用極目。

「比」——就是你知我知的「譬喻」,「美若天仙」、「比鳳梨還甜」、「公車衝上安全島、衝出柵欄、翻落水田,像極了愛情」諸如此類。

「興」——欲談此事,先言他物的「閒聊」、「瞎扯」。

如果借用文言的說詞,專門考究詩的品第的鍾嶸,他說得很有「方向」,他先說興:「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再說比:「因物喻志,比也」;最後才點到賦:「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這個說法基本上沒有違離前面的略論,但我特別喜歡第一句「文已盡而意有餘」的後韻不絕,讓人沉浸許久的那種「興味」,好像否定了剛剛我們說的閒聊、瞎扯,僅僅是為了起個話頭的淺薄語氣。而且,鍾嶸將「賦」與「比興」分為兩組,但不可偏倚任一邊:「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但仔細體味其意,其實又有鼓勵多用比興,寧願意深詞躓,也不要讓詩文蕪漫而不知終止,流移不居。這種寧願晦澀難解也不想平白流俗的脾性,到是頗為合乎現代詩人的口味。

最後,他還是兼採三者之長:「閎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鍾嶸《詩品序》)中道之說總是四平八穩,可以讓聞之者動心,但我還是喜歡「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那種可以「使味之者無極」的「興味」,雖然創作路上,我未必能找到文已盡而意有餘的「興」法,但吾心嚮往。

歷代經學家解釋「比興」二字,從鄭眾(鄭司農)開始,總是用「對舉」的方式想讓讀者同時了解「比興」二義,我認為不可辜負此番美意,值得對舉他們的文字,一同思考:

 

比者,比方於物。……興者,託事  於物。(鄭眾)

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  以言之。

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  以喻勸之。(鄭玄)

比者,附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  附理故比例以生。

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  起情故興體以立。(劉勰《文心雕  龍》)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   也。(朱熹《詩集傳》卷一)

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

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  (南宋胡寅《斐然集》卷十八)

 

我覺得「賦」的作法單純多了,是文學的基本功,「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而且所有的「比興」句都要以「賦」來敘說,不能不時時鍛鍊自己的寫實功夫,你看那眾多的國民詩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駉駉牡馬,在坰之野。」「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呦呦鹿鳴,食野之苹。」哪一個不是即目所見,直陳其事?哪一個不是隨著月曆、節氣在呼吸?

但「比興」卻要學會在物與物間做繫連,「比」的兩物之間,有許多明顯、形似、可以理解、容易搭配的線在拉近二物:如《詩經.衛風.碩人》形容美女「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這些名物因為時代久遠,有些隔閡,終究容易連結。如陳育虹的詩「想念比銀河長比一萬六千行的荷馬史詩長」,雖然誇飾離譜,而且用了「較喻」,我們還是會了,通了,喜歡了。李樂薇〈我的空中樓閣〉用了許多博喻去形容大山上的小屋,我們也能心領神會、頻頻頷首:「山上有了小屋,好比一望無際的水面飄過一片風帆,遼闊無邊的天空掠過一隻飛雁,是單純的底色上一點靈動的色彩,是山川美景中的一點生氣、一點情調。」

興呢?鍾嶸讚嘆的「文已盡而意有餘」的興呢?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托物起興」呢?

我們一再尋思: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後,為什麼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後,為什麼接「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甚至於將《詩經.衛風.淇奧》譯成白話來檢索蜘絲馬跡:

 

看那淇水曲折的沙洲地,綠竹油油  綠綠,文采斐然的男子如大匠雕骨  器那樣用心,如玉匠琢玉石那樣細  膩。

如此悠閑,又如此雅致,如此顯   赫,又如此威儀,文采斐然那男   子,我又怎麼能把他忘記!

 

反覆吟詠《詩經》的篇章,我們要如何看見「興」的兩物之間,那不明不顯、形也不似、影也難以追索、且又不知如何搭配的線在哪?

「興」所隱寓的那根線,或許就是《詩經》繫住當代新詩的陽光、空氣、水,神秘,無形,很少人看見她的存在,卻又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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