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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孝媳

  • 石鵬來義

膨伯死了,老家傳來了老人家喝農藥自殺的死訊。

膨伯的兩個兒子阿譕和阿騂,已先行聯絡葬儀社先赴現場處理遺體;膨伯的兩個愛媳阿鶉和阿稜,再聯絡了那從小被嘲謔為「豬無肥,肥著狗(Ti bô pûi, pûi tioh káu)」的小姑阿藍,膨伯那「潑出去的水」女兒,一起奔喪回返老家。淚眼紅腫的阿藍奔赴兄嫂家門後,見父親生前的兩個愛媳聊談言說如昔一般著;阿藍攔了輛計程車要與兩個嫂嫂同乘回老家去,豈料,那慣習咧嘴齜牙的阿稜在那當下竟嫌計程車費太貴,與計程車司機討價還價不成後,不願花那高雄到嘉義三千五百元的車資,便說,又不急,到火車站搭臺鐵就好了!

三天前,唯有阿藍,回返老家探視更換心導管的父親,又帶老父老母到南鯤鯓代天府拜拜祈求雙親安康平順的阿藍,一心急著要奔回老家見父親最後遺容一面的她,遂逕自鑽進計程車內,掏出三千五百元給計程車司機後說,就載我一人也行。霎時間,阿鶉與阿稜也坐進了車內,無事人般著。

「你感冒了是不是?」那約莫與父親同齡七十來歲的計程車司機關心的問著那鼻涕擤個不完,滔淚滾個不停的阿藍。阿藍不語的,抑忍著欲號哭潰奔的喉。

個把鐘頭的高速公路,來到了靈堂已擺設在家門的喪厝前,車門一打開時,阿藍已跪嚎痛哭不已著,悲痛椎心蝕骨得,跪爬難以前進入老家門前的靈堂;原是一派無事生發般的阿鶉與阿稜,妯娌倆頓時轉為乾嚎的「爸阿……」揚聲跪哭爬行入門著。左鄰右舍圍觀看戲著說,轉來矣(Tg-lâi–ah),轉來矣(Tg-lâi–ah);新婦(Sin-p)佮(Kah)查某囝(Tsa-bo-kinn)攏轉來矣(Lng tg–li–ah)。

那計乘車司機見狀,恍然大悟,說了句,「新婦(Sin-p)哭禮數,查某囝(Tsa-bo-kinn)哭腸肚;假意哭,真心嚎!但是,嘛擱有無要無緊(B-iu-b-kn)ㄟ有孝新婦(Iú-hu sin-p)。」

 

九天的守喪,阿藍守著父親的棺木誦《心經》迴向給一生嚴重精神障礙,重鬱且躁怒不已,終了,仰藥自盡的父親,霎時間,靈堂旁傳來––「附近每間銀行郵局攏去問,看爸有幾本寄金簿,攏領出來,這間厝順紲(Sn-su)賣掉分分–咧(Pun-pun–leh)!」氣勢凶燄的阿稜,盛氣凌人的發號施令於阿譕,全然不把還生存人間的年邁婆婆看在眼裡;更何況,那屋厝是膨嫂年輕時一人獨撐家庭重擔,千辛萬苦照料躁怒且重鬱終生的膨伯,萬般艱辛勞苦、做牛做馬,在未娶兩個媳婦入門前,所獨自攢錢而買下的棲身之屋!

誦唸《心經》的阿藍,聽著父親生前的愛媳那「理所當然」般的囂吼聲,阿藍對著棺木默問了句,「爸啊,您看到、聽到了嗎?」看著棺木旁椅子上的老母親,霎時間,阿藍心寒的感受到「兄嫂四人的聯盟陣線」!

奔喪的第二天,喪事都還沒辦完,阿譕已急著催促阿藍趕緊回去夫家辦理戶籍謄本與印鑑證明,「反正也沒有什麼事,妳趕緊去把戶籍謄本、身分證、印鑑證明、印章,拿齊回來給我們好辦理爸的遺產與屋厝的處置!」向來心中唯有「利」字的阿稜急急切切的著說,很是理所當然般的催促著阿藍,速速交出證件來!

「爸已經死了,都沒什麼事了,以後妳也不要在媽跟前提起爸的任何事」阿鶉一付「大家換人做(Ta-ke unn lng ts)」的凌人聲勢,再厲聲「命令」著從不想撕破臉有所爭嚷的阿藍。

「我父親仰藥自盡,自殺身亡了,怎麼會沒有什麼事?喪辦期間我要誦《心經》迴向給爸爸。」兄嫂,啞住了急趕著她回去拿證件來給她(他)們,的,喉與嘴。但,喪事一辦完,阿藍很乾脆的,把證件全數檢證齊全的交給兄嫂四人,同時自動附上「自願拋棄繼承」的字據,當年一心要讀書而向父親要學費,竟遭父親憤怒凶暴的把八千元怒甩在阿藍的臉上,散落在地上的八千元紙鈔,從小就被嘲諷「豬不肥,肥到狗(Ti b pi, pi tioh ku)」的阿藍,一張也沒有撿起來,就此阿藍開始臺灣銀行的助學貸款、生活費貸款和工讀歲月的捉襟飢餒求學路,此後,除卻她拿自食其力所得的錢給父親當孝親費的回報之外,更未再花費家裡絲毫金錢;乃至要「水潑出家門」前,父親竟然希望她能自己去買輛汽車,告訴夫家人,說那是娘家兄長給的嫁妝!阿藍,拒絕了「極度自卑卻又極愛面子,有著重度精障手冊的老父」這不合常理的要求!既然如此的人生路,法律系畢業的阿藍,更不會在父親亡故後要他的一分一毫;更何況,兄嫂四人同盟陣線的眉眼神色,就怕那蹲矮得讓兒媳踩在頭頂上的老母親會偷藏啥麼給阿藍,只要老母親一近靠女兒身旁,四雙利眼全緊緊的射向這對寡母孤女的身上!

阿藍,別無所求的,在父親喪辦完了後第二天,迅速辦好戶籍謄本、印鑑證明、印章、身分證交給兄嫂,阿藍說,只希望她(他)們能好好照顧老母親,讓老母親好好的安享晚年,並且把老母親病痛的膝關節給帶去醫療好。

但,遺憾的是,錢財屋產四人緊緊的盯視著要,老母親個個嫌惡著照顧的負擔!

已再無家產可讓兒媳得獲的老母親,時不時對著阿藍哭訴,「阿鶉擺臉色冷漠的對老母,翻舊帳說娶她進門時少給她三萬元,又另外,再莫名其妙地對孫兒說阿嬤要領三萬元給他,住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老母親,就真的從阿藍那時不時給她的紅包裡,各拿了三萬元給那媳婦與孫兒……;阿稜氣焰囂張的趕老母親離開、一見面就汙言惡語的臭著一張『晚娘臉孔』,她們說,老母應該住到查某囝兜(Tsa-bo-kinn tau)……;她(他)們說要將我送去養老院(Sng kh ing-l-nn)……」,母親字字句句讓「淨身出戶」的阿藍,心如刀割,又寒徹骨髓!

 

老人家,在愛媳阿稜怒擺凌人嘴臉,囂吼怒喊著趕老人家離開她家後的第三天清晨,八十又二的老母親,在阿鶉家中,被發現,氣絕人間了。

兄嫂的友人、民意代表來致哀時,那原是在靈堂前嗑著瓜子的阿稜,旋即低下頭,邊擦著嘴,邊佯裝啜泣般的掩著臉;那民代還真貼心的攬著阿稜的肩,輕拍著的安慰著;阿稜更是「動情悲傷」的雙手捧掩著臉,猛點著低垂下的頭著。不一會兒,民代離去後,阿稜旋即拍拍雙手,又好吃般的,繼續在棺木前的靈堂上,啃食著瓜子,好似,老婆婆不過是睡躺在不同於眠床的棺木般罷了。

高雄市立殯儀館十二號寄棺室靈堂前摺著紙蓮花的阿藍,靜觀這幕人間寫實劇的如此上演,悲痛逾恆的她,如同上回她默然心語問父親的話,她再一次的,望著母親的遺照,心言著:「媽啊,您看到、聽到了嗎?這是您生前最愛寵的媳婦!」

 

從此,無父無母的阿藍,不再有奉上孝親費的時日了,不再有每個把月帶老母親出遊晃悠的攜母出遊日了。

母親忌日那天,就在阿藍到兄嫂家祭拜完了要離去時,阿鶉惡狠狠地甩關上一樓鋁門,「砰!」很大一聲的,便頭也不回的往二樓走上去的凌人態勢,「聽某嘴,大富貴」的阿騂,楞楞傻笑的看著他唯一的妹妹,霎時間,阿藍想起母親生前常說的,「恁兄哥,足驚伊某,足聽伊某ㄟ話……」。

「父死路遠,母死路斷。」古人,說得真貼切;更何況,這原生家庭,給我的,只有負擔與困擾,未能有正向的栽培與關顧;也好,就此,各有各的陽關道,各有各的獨木橋;更何況,我從未虧欠她(他)們任何與絲毫,我一向,唯有付出與隱忍……;阿藍,再想到母親在世時,阿鶉曾從三樓當著當時還未出嫁的姪女面前,惡狠狠的趕著她:「下去下去下去!不用看,不用看;不用來看妳母親!……!」

「父死路遠,母死路斷。」古人,說得真貼切。阿藍,清淚,淌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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