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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字見心 黃仲則

■潘玉毅

黃仲則這個名字,如今已然漸漸地為人們所淡忘了。但在清朝乃至民國,他是一個響噹噹的人物,「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有人說他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仙才,有人說他的詩歌「通風雲而泣鬼神」。舊時,郁達夫、瞿秋白、章依萍等專家學者皆對其推崇備至,木心先生更在《文學回憶錄》裡將他比作「近代中國的蕭邦」,足可見其不凡。

黃仲則,名景仁,字漢鏞,號鹿菲子,仲則是他的另一個字。黃仲則的一生,才情絕豔,直追1000年以前的李白,被時人喻為當世李白。袁枚在《仿袁遺山論詩》裡,就曾以李白、黃滔作比,用十四字盛讚黃仲則的詩歌:「中有黃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錢塘。」寫詩的人說及李杜,都說杜詩可學,而李詩不可學,因為杜甫的詩歌可以琢磨而得,而李白的詩歌還需要一份出眾的才情,細數千百年來,也就黃仲則有這份才能。也正因此,我們在翻閱中國文學史的時候,對這個「清朝李白」的形象總是印象深刻。

而且黃仲則不僅詩詞寫得好,篆刻書法亦有獨到之處。《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言道:「除詩詞負盛名外,黃仲則行楷在蘇軾、黃庭堅之間,分隸極古質,亦工畫,擅山水,兼長鑒古,旁通篆刻。」寥寥數語,管中窺豹,可知仲則胸中博學。不過,可能是因為他在詩學上的才華太過驚豔,以至於鮮少有人提及他的篆刻與書法,即便提及時也難得有中肯評價,有人甚至說他的作品略顯「俗格」,除了紀念意義並無藝術價值。對此,我殊難苟同。也許,為清朝以來的所有書家列一個排行榜,黃仲則名在孫山外,然論及字裡行間所藏的氣象和乾坤,他不輸任何一位名家。這裡就從他的幾幅作品出發,粗淺地說一說他的行書。

第一幅作品便是黃仲則為梁可堂畫蘭竹圖題寫的序言,綜觀整個卷軸,當真可謂是文不加點,流暢至極。無論是看一眼還是看很多眼,這個作品呈現給人的都是一種賞心悅目的感受:大小相兼,顧盼呼應,起落間,濃淡相宜,如雲行水流,大得自然之趣,完全符合理法通達、筆力遒勁、姿態優美的上品書法的標準,令人見之忘俗。由此,不難看出黃仲則的筆下功底。而他另一幅為吳竹橋所書的扇頁,字體勻稱,一氣呵成,又與扇之折合相契,長短句錯落分佈,如峰巒疊嶂,綿延起伏,盡顯行書之雅。

行書本是介於楷書與草書之間的一種字體,它不似楷書那般周正,一板一眼,又不似草書那般潦草,難以辨認,它兼有楷書的辨識度和草書的書寫速度。這樣一種字體與黃仲則極為貼合,在他現今留存的墨蹟中也較為多見。竊以為,草書潦草人難識,不是黃仲則的性格,若非有行書,也承載不得他那泉湧而出的思緒。畢竟,書寫只有跟得上人思考的步伐,於表達才有意義。若一字一頓,待到書寫完成,前言不接後語,無疑是一種拖累。

與尋常書家不同,黃仲則的行書峻毅有風骨,與其人相仿。康乾盛世,別人都忙著歌功頌德,而黃仲則與整個時代顯得格格不入,常出「變徵之音」,《朝來》便是這一類的作品:朝來不合聞鄉語,頓觸羈心變酸楚。怪底多時赤火雲,團團只照東南土。客言來從故鄉時,故鄉農病嗟難支。螟蟊遍野苗立盡,白晝耕父行郊逵。去年苗槁十存一,旱更兼蜚那堪說。聞道蝗飛不渡江,於今遍地同蟣虱。連翅接尾不計千,沖過巨浪浮成團。中逢蘆洲忽飛散,頃刻千畝無蘆田。區區之苗詎禁啖,此物於人定何憾。怪事驚呼百歲翁,東南何事遭天厭。客請收淚無沾巾,聽我一語為分陳。我曹生世良幸耳,太平之日為饑民。

從文字推想情節:大概是詩人在旅行途中遇見流失之所的災民,聽到他們用鄉音談論著荒年,心中苦楚,無以復加,並由這一路上的耳聞目睹聯想到自己為生計所累不得不離家奔走的現實窘境,愈發地感同身受,心生共鳴。其情緒起伏波動,在墨蹟裡展現得淋漓盡致:初時行書近楷,宛如陳述,寫著寫著,就趨向於草書,彷彿心中憤懣無處抒發,只得借筆墨盡情揮灑。尤其「我曹生世良幸耳,太平之日為饑民」之語,看似勸慰,實為痛訴,狠狠地在康乾盛世的面龐上扇了一耳光。這幅作品裡,字與字之間回環相應,宛如人與人之間的耳語一般,使平面的文字變得立體起來,以「其詩耐讀,其字耐看」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有意思的是,黃仲則針對不同的對象,所賜的墨寶也有些微差異。若說前者為別人題序書扇如遇長者,正襟危坐,風雅有餘,灑脫不足,那麼他與洪亮吉之間的書信往來則如暮春時節,「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暢敘幽懷,隨意得多,也更見飄逸。

黃仲則與洪亮吉之間的友情,無論放在從前還是現在,都是一段佳話。兩人因為相同的興趣愛好,自幼訂交,更曾同在邵齊燾門下學習,並稱「二俊」。哪怕後來分開了,書信往來,從無間斷。直至黃仲則病死異鄉,洪亮吉千裡奔喪,扶柩歸裡。

總之,兩個人傾心相交,無話不談,一紙書來,可以論文論詩,也可以閒話家常,可以談抱負理想,亦可以發牢騷輕歎,甚至連寫字這件事情,在朋友面前似乎也無需端著,且看黃寄於洪的一則詩簡,前面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而後才是八句正文「半載清淮常臥病,經年舊雨最相思。小山叢桂吟方苦,大海浮萍聚亦奇。按曲尊前推老輩,傳經帳後得佳兒。下床萬裡吾徒志,不贈當歸贈可離」。所有的鋪墊絮叨,無非是為了讓老友明白始末因由。你且看他的字,點如遠山眉,鉤如天邊月,照見的卻是彼此的交情。

黃仲則的書法無疑是極好的,遺憾的是現今留存得實在是太少了。然而一字見心,從那有限的墨蹟裡,我們還是能瞧見他的風骨,書之精深處,無口亦能言,品讀黃仲則的詩文,方信此言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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