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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死神擦肩而過
■李月樹
事情本來會發生。
事情一定會發生。
事情發生得早了些。晚了些。
近了些。遠了些。
事情沒有發生在你身上。
——辛波絲卡
倘若有輪迴,我們可能在時間的長河裡已死過無數次了,但我們都不記得死亡,也不瞭解死亡。或許和死亡最相近的是睡眠,皆是肢體不再躁動,眼簾闔上,蓋住眼球,屏蔽一切外在光線及內在雜訊,慢慢地與黑暗闃寂的世界合而為一。
最大區別在於經過片刻或幾個小時之後,睡眠會自動甦醒,自然而然張開眼睛,重新迎向光明;同時,知覺也活躍起來,六根齊力運作。
而死亡可能是永久停滯在某處黯黑幽谷,無知無覺。也可能喝下孟婆湯,重新投胎。或者前去天堂、地獄,接受審判;抑或彼岸、淨土,花開見佛。至於真相如何,無從驗證。
睡眠是恆常,日復一日,習以為常;死亡是無常,不知何時到來,通常是趁人不備,所以也防不勝防,無從準備。準備似乎也無用,死神總是趁隙而入,憑空降臨。面對黑白無常,唯有保持一顆平常心吧。
然而,年少有揮霍不盡的青春與夢想,有永遠滿足不了的求知欲,更有擺脫不了的強說愁滋味,壓根兒不知何謂平常心?
詎料當時年少無知的我,曾一而再,再而三,在短短幾年內,與死神三次交會。只是爾時我皆茫然無措,既不知死亡為何物,更不懂如何面對死亡?
當死神第一次找上我,和我四目相望時,我年僅十八歲,白天在電子工廠打工,晚上補習,準備考大學。因我個性很蠻皮,不僅固執,且動作慢人很多拍,通常有事不會即時反應,往往事過境遷,才恍然驚覺,啊——原來剛剛是這麼一回事!
因此,當年我肚子隱隱作痛,一來覺得小事,二來家中經濟困窘,看醫生得花錢,忍一忍應該就沒事,所以也沒跟任何人說。誰知過了兩天,肚疼不但沒停,反倒愈來愈痛,等劇烈疼痛到無法忍受,才開口跟阿母說。她連忙帶我去看小兒科,接著轉外科,說是急性盲腸炎,須要立即開刀。
上了手術檯,打了麻醉針,本以為會昏睡過去,一切交給醫生處理,醒來就沒事,不會疼了。豈知只是半身麻醉,加上我忍痛過頭,盲腸炎引發腹膜炎,嚴重到醫生拿著手術刀在我肚子裡翻來攪去,一舉一動,都讓神識異常清楚的我疼痛萬分,甚至無法忍受地出聲哀嚎,苦苦請求醫生和護士開口和我說說話,轉移我的注意力。
醫師的手及那些手術器械的進與出,宛如翻江攪海般的猛烈痛楚凌遲著我,啊——痛!能不能輕一點,能不能再追加一針麻醉劑?讓我安安靜靜睡著,求求你們……
但他們哪有空理我,兀自忙著幫我開膛剖腹,縫這補那,任憑我淒厲的鬼哭神號。或許我那震天的淒慘哀號聲,可能早就穿透那道厚厚的開刀房門,讓在外頭等候的父母家人憂心忡忡,踱步、焦急不已。
事後回想,自己當時的痛苦嚎叫,頗像屠宰場那些接受宰殺的牲畜,差別在於牠們無人憐憫,有去無回,我則備受疼惜,及時搶救,再推出手術室。
躺臥在病房內的我,右腹下傷口處接著一條導管,引流血水和膿液。那棟四層樓的陳外科,所有病房,只住了我一個病人,昏昏沉沉地被黑暗給整個壟罩、包圍住,逃無可逃,也無力氣逃。
在一片漆黑中,渾身乏力的我,慢慢才爬起身,腳步踉蹌,也不知走了多久、多遠,隱約看見前方有道光,白色的光點,成了引領我前進的方向。走著走著,才發現自己原來走在隧道裡,而那束白光,就在隧道出口,白晃晃、亮閃閃。
當我好不容易走出隧道,沒多久卻碰到一列送葬隊伍,前有法師引幡招魂,後有中西樂隊安魂曲齊鳴……。遇到這種陣仗,本想轉頭避開,但那迎面而來的靈車,前面掛著的那張遺照,如此熟悉,那不就是我!
然後我就驚醒了,原來我剛死過一回,也目睹了自己的告別式,和死神打過一次照面!
可能當時才青少年,對生死毫無概念,也不在意,因此雖與死神打過招呼,也不放心上,等時移事往,便逐漸淡忘。
直到死神第二回心懷不軌地跟我說:嗨!
那是幾年後,我剛出社會工作沒多久;同時,那也是B型肝炎猖獗的年代。因我慣常日夜顛倒,肆無忌憚揮霍青春,因此被B肝盯上,一夕病倒,雖非立即致命的猛爆型,卻是更難纏的慢性活動性肝炎,醫生形容說像活火山那樣隨時會爆發,要我小心謹慎,不能再胡亂熬夜,加上我肝臟還莫名地長出兩粒小腫瘤,必須乖乖地每兩週回診,做各種例行檢查。
除了看西醫外,當然也要遍訪中醫,早晚各一碗苦澀的煎藥,或科學中藥。阿母更四處去探聽各種偏方,印象最深刻的是蜆精,大家都說保肝效果最好。因此,母親每天一大早去市場買一斤新鮮的蜆仔,回家泡洗乾淨,放在電鍋裡面蒸煮。等我起床後,那蒸熟的蜆精剛好倒成一小碗,阿母要我趁熱喝了,並啃食那一粒一粒小小乾癟的蜆肉。
剛開始喝蜆精,除了有點腥之外,並不難喝,且為了治病,倒也甘之如飴。然而,一旦時日延宕久了,甚至過了好幾年,活火山依舊是活火山,絲毫沒有任何歇止跡象,但我的耐性卻被消磨殆盡了,因此幾度拒喝蜆精、拒吃蜆肉。
當我和阿母賭氣,回房生悶氣時,腦海裡竟浮現那每天一斤一斤的蜆仔,空殼一天一天堆積成山,一年比一年還高,高過大屯山,高過玉山,幾乎齊天,無法仰視,我頓時驚呆了,原來是那麼多那麼多的蜆仔,它們犧牲了自己性命,成全了我,讓我能好端端的活著,好端端的怨天尤人。而那一將功仍未成,萬骨、千萬骨、萬萬骨……早已枯的畫面,是多麼令人驚悚和感懷啊!
當下我彷彿看見死神不懷好意卻又慈悲的笑容。沒錯,我與祂再次相會,而祂居然網開一面,放我一馬,讓我繼續在人間苟活,漫無邊際的探索生命真諦。
拒喝蜆精,不再以命換命之後,我騎機車,每天在各公寓及大廈之間,做著抄水表的工作。水表裝設地點不一,騎樓、頂樓、後巷、住家流理檯下、馬桶邊,或花園某角落,無奇不有。有些水表,用工具撬開鐵箱蓋,通常不是竄出一隻老鼠,就是飛出許多蟑螂,當然還要清理爛泥巴,才能看清楚水表數字。
頂樓的要請住戶開門或跟管理員拿鑰匙,然後一階一階爬樓梯上樓,最喜歡頂樓都無加蓋的新大廈,可以連著好幾棟一次抄完一兩百戶。若頂樓加蓋,又有鐵窗或鐵架隔離,就必須下樓,再走隔壁樓梯或搭電梯上樓,這樣一來一往,不僅費時又費力,通常我們抄表員會視情況而定,若鐵窗鐵架可攀爬,也不管身在幾樓或多危險,都小心翼翼地學蜘蛛人直接攀爬和跳躍到隔壁棟。
我想抄表員都討厭下雨天,因為撐著傘,抄表不易,而穿雨衣上下樓,幾趟下來,鐵定內外皆濕答答,淋濕的抄表本回家還得用吹風機吹乾。雨天,頂樓容易濕滑,當然也不適合攀爬鐵窗鐵架,只能乖乖上下樓。有的頂樓直接打平,沒有一堵矮圍牆保護,如果地面濕滑,更須要格外小心。
有次雨天過後,我穿著平底鞋,手拿著抄表簿和撬開水表箱的工具,在各樓梯間爬來爬去,彷彿那些屋頂都是我的領土,我是來巡幸狩獵,一時間,只顧著認真抄水表,也沒特別留意那是棟沒有矮圍牆的公寓,突然一個打滑,我飛了出去,身體騰空——
當下我叫了一聲,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完了!」
是的,生死一瞬間。就在我還來不及多想,便立即抵達彼岸。不,不是彼岸,仍在此岸,我居然還活著。原來我從五樓頂摔下去,幸虧被四樓加蓋出來的廚房鐵窗給托住,是那片被我掉落下來擊碎的石棉瓦,湊巧、剛好,救了我一命。當我顫巍巍趴在鐵架上往下看時,我知道死神又再一次和我擦肩而過。
然後,我求救,人們半信半疑,為何我從天而降?
之後,我繼續活著,幸運的活著。只因我一而再,再而三,死裡逃生,足以證明生命雖荒謬怪誕,難以理解,卻又十分可貴。
人生偶一回首,乍見不可思議的奇蹟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