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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之外 餘震之後
文/林佳樺 圖/胡采炘
今天,終於收到那只送修已久的骨瓷杯,這是每週與先生共同使用的結婚對杯。
未拆封的包裹上,地址來自指南山某茶具修繕工作室,上貼醒目朱紅標籤:「易碎品、小心輕放。」此杯曾點燃了家裡實用與浪漫的爭辯。先生說,壞了就再買個新的,我認為東西用久了會帶著家裡的生活氣,還沒有心理準備與相伴二十年的杯子告別。
今年清明節前一天早上上班途中,全島地牛翻身,震央在花蓮,災情慘重,身處台北的我也感受到強烈的天搖地動,幸好群組裡傳來家人全數平安。住中和的同事晚進辦公室,帶來的消息是捷運新北環狀線軌道錯位。一整天餘震幾百起,搖得人心惶惶,臉書上好多臉友傳送家裡書櫃、電視、魚缸倒地的慘狀。下班時間一到,我急忙返家,發現七樓自家客廳的玻璃相框掉地碎裂,正待收拾,餘震又數次襲來,廚房傳來杯子哐啷跌落聲。那是我的結婚對杯,杯口缺了角,耳朵離了身,杯底微裂。
人若順遂時,即使算命紫微占卜不祥,多半打趣說不準,但那陣子我不知是否施打新冠疫苗,導致賀爾蒙失調、時不時噁心想吐水腫,連續兩週失眠,先生接了新案子工作暴增,壓力超大,夫妻倆的情緒緊繃如弦,頻繁口角,漸漸地一丁點兒風吹草動我便開始疑神疑鬼:如家中數次出現鈴響幾聲便斷的電話、無法登入先生的電腦、先生頻繁加班……我開始翻找新婚時共購的衣物飾品及合照,每個物品都是一聲聲的記憶呼喚,想試試它們能否穿透爭吵後彼此豎起的牆?結果,婚紗照躺臥倉庫,上頭壓著厚重生灰的玩具積木箱;對錶因手機出現,縮在抽屜一角,它的電池型號已經停產。
於是,當一只瓷杯跌出傷痕,我心一跳,不安地上網找尋修瓷師傅。好友介紹一間「鋦瓷、金鐥修補工作室」,可以用類似訂書機的釘子釘合裂片,或用漆黏補碎片後、在傷口塗抹金粉遮掩傷疤。師傅建議骨瓷材質宜採用後者,但杯底摔傷嚴重,必須拿同材質的其它碎瓷來拼接。
二十年前,算命師為即將成婚的我倆合八字,攤開的命盤上頭畫著紅藍線,彷彿男女雙方命運軌跡的交纏。算命師筆點夫妻宮,端詳許久,預示我倆易生口角,給了帖良方:買個小瓷杯,彼此隨時警惕話口如杯口,不要輕易外倒,說話留點餘地,要保有慈悲寬容,瓷杯在我倆的夫妻命格上能擋災。
這段感情歷經分合才步入禮堂,我著實相信算命師在命盤上寫下的鐵口直斷,在占卜當下聊了些對婚姻的憧憬與恐慌。伴侶是理工男,不耐聽這些,認為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則擔心未到橋頭就觸礁了。算命師對我而言,某種程度類似心理諮商師,但由伴侶的眼神可讀出兩個字:神棍。
幾天後,我拉著伴侶到台北車站某百貨公司挑選。他認為杯子能用就好,毋須講究,我認定這杯子是婚姻和事佬,挑了兩只拳頭大的義大利品牌咖啡對杯,杯身如白藍相間的拐杖糖,糖面再塗抹亮釉,顏色歡樂明媚,似乎能嗅聞到蜜糖甜香。
新婚時,夫妻倆試圖維持婚前尚未同住的美好,即使有齟齬也盡量淡化,於是心事說給朋友聽,我們只談不讓彼此太生氣的小事,想給對方美好快樂的形象。然而結婚幾個月後幾次爭執,赫然發現如此相處不啻活在面具下。未曾想過結婚竟是婚紗一掀開,內在陰暗、雙方迥異的生活習慣與觀念、兩家族瑣事……全攤在眼前,我們為了減少爭執,常表現出明明有關係、卻假裝沒關係,但平日累積的小怨真正爆破時,殺傷力不亞於砲彈。我們尚未練就老花眼藝術,時常拿著放大鏡檢視對方。
漸漸地,先生常在下班後勤跑健身房躲避我的叨唸及家裡瑣事,讓壓力隨著汗水蒸發,我則壓抑著不滿,讓不開心隨著浪漫日、韓劇稀釋。先生也許想將我改塑成溫馴理想型,有次在誠品書店外文區,他故意指著一本書對我說:「這本應該買回家吧?《How Adam Smith Can Change Your wife》。」此書是史丹佛大學經濟學家路斯.羅伯茲以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的觀點來談論夫妻之道。我白了他一眼,不服氣只有太太需要改變,幾秒後,再定睛細瞧,原來書名是:《How Adam Smith Can Change Your Life》。
彼此的讓步方式是週末時,拿出洗淨的骨瓷對杯,沖杯咖啡,閒坐餐廳啜飲、聽音樂。他嗜喝拿鐵,我喜歡添加肉桂的卡布奇諾,望著落地窗外遠山,聽著戶外斷續的鳥鳴,我們聊天,學習摘掉報喜不報怨的面具,練習咖啡入喉時,順便沖淡一週以來的情緒與爭執。那個時刻我常想起算命師的話:「瓷器塗上釉彩,得在一千度以上的窯內燒製,它擋災,也祝福夫妻緣分能夠耐得住高溫煎熬。」對我而言它是肩負使命,即使婚後搬了兩次家,整理家當時,這對杯都緊緊跟隨。
起初,鎮日與電腦程式為伍的先生與我對坐啜飲,沒幾分鐘,便拿起手機處理公事,我只好玩起我問他答的遊戲——「這禮拜回娘家,去吃公園那家油炸蔥油派?」「中午要不要去附近新開的簡餐店?」談到美食,他眼睛嵌著亮晶晶的寶石。
家裡多了新成員後,才發現夫妻倆對孩子的教養觀念歧異:他贊成女兒玩電動,訓練手腦靈活;我反對近視的女兒常用電子科技產品。女兒對音樂沒有好惡,我嘗試讓她接觸音樂律動課、鋼琴,期望在她的身心點上音符。伴學過程,才明白鋼琴老師對彈琴的要求務必百分之百精準,表現沒有「不錯」,只有對與錯、零分與滿分,鍵盤、節拍都得在對的位置,否則重來。漸漸地女兒萌生退意。先生力挺女兒的決定,人生有限,應該把時間花在有興趣的事,我認為凡事不能半途而廢,況且音樂可薰陶氣質。
類似的爭執不少,事後往往各自負氣就寢,一到週末早晨夫妻倆肅著臉,卻也自動地坐在餐廳喝咖啡。對杯成了一種制約,一旦拿起,就會連結相對應的反應。爭執後的我們最初是以沉默當咖啡佐料,漸漸地,他會主動喊聲「喂」開啟一天對話。完全相同的對杯湊近嗅聞,仍能分辨使用者,杯口處淡淡的肉桂香是我的,也是這次進廠維修的主角。
杯子送修的那一個月,週末早晨,我們仍舊維持對飲習慣,我卻隱隱有種吉祥杯不在的不祥,手持別款馬克杯,份外掛念離在家外的「它」。先生拿著剩下的那只對杯,竟沒發現已經不成雙,任何杯子對他而言,只是杯子。隔了一週,我忍不住出聲:
「我拿了另一個杯子,對杯破了一個。」
「哦——」
「我找到修瓷師傅,可以黏補裂痕。」
「修?再買個新的就好啦,怎麼什麼東西都想修?很多東西是修不好的。」
但我堅持人事物若有心修復,定能補好。當時夫妻倆一起聽線上心理學課程,老師要我們去接受不完美,學習欣賞人事物的斑駁與斷痕,美常存在於不完美當中。但這觀念好難實踐,我看著缺損,常心生可惜之感,看著光線、空氣、塵埃落在這些裂面上,常將缺口幻想成入口,有入口便能容納新進事物,那麼缺處應該有黏補、圓滿的機會。
曾自問:為何喜歡的衣服破了,要再三縫補;寫完的本子封面摺損,會以膠帶黏貼;鞋面繫帶斷裂要送修……大學時修習人格心理學,漸漸挖掘出內在恐懼裂痕的原因之一:小時父母常吵架,我以為是自己做錯事,驚慌地打圓場、做家事,想緩和氣氛,那時常聽到當中醫師的外公說起一則自然奇觀:海豚復原能力極強,受傷時,會潛入深海,啟動控制血液流動的自我保護機制,過程,海豚會優先保障重要臟器的血液供應,同時切斷不太重要部位的血液流動,加上深海水壓很大,是天然的止血繃帶,沒多久,海豚的傷口便會復原,與周圍皮膚無異,不會留疤。
常幻想自己也有這種超能力,可將海豚的幹細胞移植到自身,我只要伸掌運氣,手隨著煙氣的所及之處,不論有無生命,所有裂痕便能恢復原狀。這修復裂隙的意念是種菌絲,從小便在我體內延伸、分枝,自動地以言語、眼淚、笑或有形無形工具來填縫或一塊塊地拼接。漸長,發現凡事盡力去修,裂痕有時仍在,海豚是如何做到傷後不留疤痕呢?我只能學習接受盡力修復後的不完美。
我小心翼翼拆開茶具工作室寄回的包裹,以手機拍攝瓷杯修繕完好的模樣:斷裂白色杯耳以金漆黏合,新杯底則換了同一材質、但色澤較白,杯底連接杯身的碎裂處則以金錫混合漆黏補,原本杯底周沿潔白光滑,師傅擔心多出一截鑲嵌的金錫,會太過突兀,便將杯底周圍全鑲黏上金漆。光照下,這些金痕閃亮,彷彿說著失去與重來。
色澤太華麗了些,這是原來的杯子嗎?似乎愈看愈不像,但也只不過杯身多了些加工、換了個新杯底,耳朵加些裝飾。與另一只瓷杯對放,色調不太和諧,如同長相全然相同的孿生子,原本對看如攬鏡自照,而後其中一位去墊鼻、削下顎、割雙眼皮。我開始思索:也許不是什麼東西都必修或能修,東西修補過程如果添加外來物,還是原來的那個它嗎?若鞋子的跟、底及鞋面全壞,整雙必須運用別的皮革材質重新修補,仍是原來的鞋嗎?
我看著先生那只「未加工」的杯子,內心湧現:它是曾保有著夫妻倆昔日記憶的載體,包裹內這只改造過的瓷杯,嶄新樣貌讓我錯覺它是家裡的新人。
對我的疑問,先生來訊:都花了錢去修,就別想太多,他舉例,某位臉友車禍裝義肢,人還是一樣。
「但性格不太一樣了。」我答。
「就算人平順健康,性格也會變。花蓮災情那麼慘重,杯子破掉只是小事好嗎?」
Line的對話就停在先生傳的這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