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View 0Comments
〈中華文薈〉於是,再次雨中跳舞
■簡玲
簡玲簡介
國立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碩士。愛花愛茶愛孤獨的雨都人。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葉紅女性詩獎、基隆海洋文學獎、台中文學獎、台灣詩學詩創作獎、台灣文學館好詩大家寫、文化部台灣詩人流浪計畫等獎。
著有小說集《歸來》、《黑店》,散文詩詩集《我殺了一隻長頸鹿》、《雨中跳舞的斑馬》。
一生都在雨港。我見過各種雨的樣貌,細雨綿綿、霪雨霏霏、疾風驟雨、暴雨狂瀉,雨,並不柔情,姿態大相逕庭,日夜,分秒,變奏萬千。
一生住在雨中。雨是一部憂傷學,小時醒來,灰濛濛的雨簾,我拿著傘穿著雨鞋等待太陽,我學習撐傘的角度,好來抵禦水浪,不讓自己淋濕。雨,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質,它像建築師一般建造我潮濕的心房,建造了我的作品。
1987年,我回到童年的基隆河畔,開始創作。那時寫散文寫極短篇寫小說,覺得稍縱即逝的生命許多故事要記錄下來,更確切的說,我怕記憶遺忘。也曾被稱為文壇新生代,得過一個小說獎,一個詩獎,入圍過吳濁流小說獎,寫了兩本小說集後,便人間蒸發二十年,我終究遺忘自己。
2014年,冬眠中甦醒的我,開始在網路上寫詩。〈吹鼓吹詩論壇〉開啟我對散文詩的認識與熱愛,散文詩,心之所向又迷人的文體。有兩個我,一直在心中抗衡與對峙,一個溫柔膽怯,一個堅毅勇敢,一個在現實裡,一個在夢境裡,他們時而獨立時而易位,現實裡夢境著,夢境裡清醒著。我在詩裡起步、跌撞,偶爾聽見美好迴聲,總之,我又與簡玲相遇了。
我是一路自混沌中慢慢清楚這個世界的。童年在心口豢養的那隻長頸鹿,膽小、色盲的長頸鹿,牠不斷加長脖子,盼望一種高度,甚至想要出離草原,生命,自以為了解,卻如此薄弱的信仰。2019年12月,我出版首部散文詩詩集《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吹鼓吹詩人叢書,秀威出版),我以一百二十首散文詩,理解這些年化繁為簡的生命形式,與長頸鹿共舞。
「從簡玲這本散文詩詩集看到了人生的荒謬、人性的面目,最重要的是,看到她把台灣散文詩帶往一個劇場和小說的方向跨界而去,如此令人驚異。」(現代詩人,蘇紹連)
感謝散文詩名家蘇老師的鼓勵。我繼續以極自由極微小的姿態,詩裡活著。
2022年11月,第二本散文詩詩集《雨中跳舞的斑馬》由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雨中跳舞的斑馬》內容自日常所見所聞或靈光乍現的一瞬,用極短文字與情節貫穿,在現實與超現實交錯,在物象、意象與心象間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盤桓。我思考散文詩創變的可能,在散文詩裡加了圖像詩和分行詩,創造獨特風格的語言,那幾年我渴望流浪,書寫了不少行旅中的異境,正如蘇紹連老師的推薦序,精闢的論述導讀了這本散文詩。
「簡玲由現實、想像、語言的三種面向架構了異境,把異境創造成一種散文詩可能的烏托邦。」(蘇紹連)
我的詩,一直來自生活,我用詩中的你我他,切入生活幽微的角度,書寫生命探尋與人文關懷。簡單的日常裡,除了閱讀教學、音樂、接近花道、茶道,有時遠行。我從一朵花照見生死無常,從茶道的包容開闊,學習以道制欲,不迷亂於物事,而每次遠行,都是不斷尋找自己的過程,也是創作的靈感與養分。
我也寫分行詩。2023年入圍周夢蝶詩獎的《太陽說我棧居的屋子有鬼》就是一本分行詩,只是,你會在散文詩中聽見我更多的聲音。
當再度啟程,每場雨,毫不隱藏下得更加深刻,因此,我化身耐力十足的斑馬,再次雨中跳舞,如若雨季太氾濫,我會重新調整傘的慣性方向,或脫去冬的斗篷,踏水而去。
雨,不斷流動,恰似基隆河的河水不時變奏,雨,不再是部憂傷學,反之,洗滌了一座城鎮的憂傷。因為詩,所有的水深火熱,所有的死亡與重生,再也無懼。
散文詩裡的異境世界──序簡玲散文詩集《雨中跳舞的斑馬》
■蘇紹連
簡玲,是一位致力於散文詩創作的詩人,她發表的散文詩比分行詩來得許多。2019年她首度出版的詩集《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即為120首散文詩,今年又將以104首散文詩結集為《雨中跳舞的斑馬》詩集,這樣的創作量,顯然她已是台灣最用心於散文詩創作、且是繼詩人然靈之後最受矚目的散文詩女詩人。
簡玲把《雨中跳舞的斑馬》詩集電子檔傳給我後,我如果沒有外出散步去攝影,或沒有做家事,就找時間打開電腦閱讀她的詩集。說實在,我讀得很慢,最大的原因,是她的詩無法快讀,需要字字句句停下來思考,要讀出一些心得,壓力很大,所以直到讀了半個月多,才讀完。讀完之後,久久不能失去的印象,是簡玲的散文詩有一種「繁複的夢幻異境」感覺,成為簡玲散文詩的一大特色。如何才是繁複的夢幻異境?
現實的異境
凡是不一樣的地方,不熟悉的地方,都可稱為異境。異境可以稱是異域,異國之境當然也是異境。現代詩人中,我記得瘂弦寫過不少異國城市的詩,諸如阿拉伯、耶路撒冷、希臘、羅馬、巴黎、倫敦、芝加哥等等,除了高超的詩藝表現外,也因為其內容裡的異國風情而使詩作更令人著迷。簡玲在《雨中跳舞的斑馬》詩集裡,也寫了許多異國景色,像是達爾湖、喜馬拉雅山、翡冷翠、威尼斯、熊布朗宮、阿爾卑斯群山、杜布羅夫尼克、派勒城門、奧勒岡森林……等等,使得她的詩作充滿異境的美感。
2017年,簡玲榮獲文化部「臺灣詩人流浪計畫」得獎者之一,計畫名稱是「出城入城─古城的邂逅」,評審對簡玲的評語是:「參賽者的作品有一些女性的思維,將女性的痛楚用柴米油鹽醬醋茶,用詩句記錄下來。詩作是飽滿的。空間及意像都已經具備了。計畫要前往克羅埃西亞等地區,相對其他北京、日本、歐美國家,更有趣味及特殊性。」她選擇在克羅埃西亞、蒙特內哥羅等地區流浪,異域風味更加十足的迷人,令人聯想到當年在西屬撒哈拉沙漠的作家三毛。
簡玲寫現實的異境,她是真實透過三個階段:走入其境、身在其境、走出其境之際而寫。走入其境之前,所做資料收集,會成為詩作養分,所猜測的想像,會成為詩作的驚訝與歎息。身在其境的時候,身體面對現實,感官在真實的體驗下,受到刺激及反應,均是詩作裡最直接的映像。當詩人走出其境,留存的則是一種反芻之後的沉澱和餘味,全部成為記憶而融入詩中。這即是簡玲出城入城去得到異域創作經驗,之後再在《雨中跳舞的斑馬》這本詩集裡呈現異域城市、山川等名稱的原因吧!「翡冷翠紛亂的夜,威尼斯沈落的水巷,西恩納起伏的塔樓」等等他方的景象,都是她成為旅人後,反覆回頭檢視而收藏的記憶,只是記憶並非能永恆,她只有將地名寫入詩裡,現實的異境才不會消失。
想像的異境
簡玲雖然以現實異境打底,但真正展現在異境之上的,卻是充滿魅力的想像。因為想像,讓詩人審視現實時有了空間,在這空間裡,詩人可以放進由想像帶來形塑詩作的各種元素。有些詩人書寫現實事務,卻侷限於真實刻劃,不敢將真實加上翅膀,讓現實事務有了多采多姿的飛翔姿態,以致真實雖真實,卻失去了詩意的可能。「想像力」向來是創造的最大力量,文學創作依賴想像而不凡。
想像的異境,即非現實異境的複製重現,不需要以現實的地名標示。想像的異境,可以創造與現實不一樣的情境,因而會比現實的異境更加有異境感,除了陌生,也可能奇幻。所以簡玲的散文詩令人著迷,即是因為呈現了想像的異境感。
除了山川地名,人物名也是異境的元素之一,2021年6月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的散文詩〈火舞〉裡「他自梵谷的紅罌粟走進黃麥田綻放常玉的芍藥白光」,這句詩裡,寫了兩個畫家,一是梵谷,一是常玉,非常魔幻的轉境而融合在一起,成為一種半虛構的想像異境,這令我不禁懷疑2022年7月周杰倫發表的歌曲〈最偉大的作品〉,其轉境方式的發想,是否盜自於簡玲這句詩。
〈烈火〉散文詩以2019年印度北方喀什米爾自治權問題為背景,寫女人逃離斯里那加城,簡玲把女人想像成一葉扁舟:「一葉扁舟浮沉沉,輕輕在黑暗裡滑過達爾湖的藍,喜馬拉雅山的雪白,但,世界一點也不清澈。」湖名和山名構成異境,但那「一葉扁舟」會滑過湖,也滑過山,卻是想像才可能的情景。意外的是,在詩末的附註,簡玲說:「此時烽煙四起,隨即封城,我寄給自己的明信片在1年10個月後回到台灣。」我覺得詩中「一葉扁舟」除了暗喻女人外,卻也可轉喻為一張明信片的逃離。
〈策馬〉散文詩寫女子策馬入林,逐漸蠻荒,逐漸軟弱,終於望穿那匹馬是我的漢子,而我竟是浪跡天涯的秋水。把馬想像成男人,把我想像成秋水,無比動人。這樣的散文詩,才幾百字,就勝過千字的散文或萬字的小說,其敘事情節曲折彎繞、其景物畫面搭構巧變,就像一部鉅資製作的大電影。
〈一個人的房間〉散文詩把房間想像成春意蕩漾的火絨匣,裡面有「一張甲蟲的彈跳床」和「毛毛蟲沉溺的多肉搖籃」以及「翩韆的蝶無聲潛進矢車菊,盛開幽藍夢境」。〈一個人的廚房〉散文詩把廚房想像成挑起戰火的殺戮之地,刀光劍影,「水裡去火裡來瀰漫狼煙,青澀的梅果煎熬轟炸成秘製的獅子頭」這樣驚人場面描述簡直令人嘆為觀止。〈一個人的書〉散文詩寫少年與書之間的「濃情愛意的糾葛」和「靈犀相通的戀曲」,由想像進展成為奇幻之作。
想像可以做到奇幻,而凡是靠想像力去完成的,都稱為虛構作品。簡玲的散文詩存在於全虛構與半虛構之間,全虛構是離開現實,半虛構則是有另一半的現實。簡玲散文詩的特點是在於半虛構,相對於現實的異境,而成為意識上的異境,及心靈上的異境。簡玲詩中寫的想像內容,現實不一定呈現,是因為這樣,她的詩形構了一種異境,誘引讀者走入而感受種種驚奇。(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