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音樂夢想家

■黃瑞田

一九九八年夏天，我家的瑞典進口吸塵器的螺旋吸塵軟管從中段斷裂了，去原廠服務中心詢問，有沒有備品可換，服務人員說我的吸塵器型號已經超過二十年，早就停產了，叫我買一台新的。我聽了有點生氣，因為他們的產品每台兩萬元起跳，竟然沒有零件備品；若要買新的，國產的整台只要三、四千元。不過，我仍然優先考慮換螺旋軟管，只要口徑相同，不一定要原廠的。

高雄市十全二路有許多螺絲五金專賣店，我找到一家冷氣五金材料行。走進店裡，頭髮花白的老闆娘正在氣噗噗的大聲講電話，她看見我，就對著聽筒說：「不可以辭職！」然後重重的掛斷電話，旁邊的收銀機震動了一下。

電話雖然掛斷了，她仍然碎碎唸，彷彿在說給我聽：「已經快三十歲了，有穩定的工作，不結婚，還想辭職出國讀書……」

我笑著接話：「出國讀書，能夠更上一層樓，不是壞事。」

「什麼！」老闆娘怒氣未消：「她要辭職去唸書，想當音樂家。」

我好奇的問：「剛才聽妳說她要辭職，目前她在哪裡高就？」

「台北市的國小音樂老師。」

「什麼學校畢業？」

「師範學院音樂系，主修鋼琴，副修聲樂。」老闆娘的聲音緩和下來：「她從小學鋼琴，小學唸音樂班，就立下志願希望將來成為音樂家。」

我說：「他們那一世代，很多人想成為音樂家，妳可能曾經想要把她栽培成為音樂家，不是嗎？」

老闆娘先苦笑，又搖頭：「台灣太小，發展有限。」

我雖然不大瞭解目前音樂界的生態，但是知道很多從小學習音樂的孩子，堅持走音樂這條路的，長大以後有的去當音樂老師，有的把音樂當做生活中的興趣，我說：「她師院音樂系畢業，若是沒有出國繼續深造，不大可能成為有名的音樂家，只能去當音樂老師。」

「她很自負，也很努力學鋼琴，得過國內許多音樂大獎的第一名，她很想去奧地利繼續深造，參加蕭邦音樂大賽，就有機會成為世界知名的音樂家。」

「她想參加蕭邦國際鋼琴比賽？」我疑惑的問：「她應該知道有年齡限制吧？」

「真的嗎？」

「她今年幾歲？」

「二十七。」

「蕭邦國際鋼琴比賽的年齡限制是十七歲到二十八歲，每五年才舉辦一次。所以，每個想參加比賽的人，一生只有兩次機會。」

老闆娘皺起眉頭：「這些規定我都不知道。」

「妳女兒沒告訴妳吧？」

「說不定她也不知道。」

「還有一點必須知道，參加初賽報名時間大約需要一年到兩年。初賽入選之後才能參加決賽，下一屆決賽是二○○○年十月，現在報名恐怕來不及了，只好參加其他國際音樂大賽，也可以有機會成為音樂家。」

「是喔？她不曾提及可以參加其他國際比賽。」

我感嘆的說：「她如果執著於蕭邦國際音樂比賽，機會太渺茫了，不如去參加其他比賽。」我舉例說：「小提琴家胡乃元，參加伊莉莎白音樂大賽，得了小提琴第一名，隨即名揚國際。」

「伊莉莎白音樂賽有鋼琴項目嗎？」老闆娘似乎很想知道詳情。

「比賽項目有鋼琴、大提琴、小提琴、歌唱，不過，每年只舉辦一項，每四年暫停一年，等於每隔五年才能參加一次，跟蕭邦國際鋼琴比賽類似。」

「唔，如果有年齡限制，機會也不大，還有其他比賽嗎？」

「當然有，例如ADR慕尼黑國際音樂比賽，一九七二年鋼琴冠軍是來自台灣的陳必先。」

老闆娘的眼睛亮起來：「還有哪些國際比賽？你能不能幫我寫下來，我交給我女兒參考。」

老闆娘拿了一張A4影印紙和原子筆遞給我，還搬了一張摺疊鐵椅永桌旁，要我坐下來寫字。我在紙上列出另外三個國際鋼琴比賽名稱，交給老闆娘：柏林斯坦柏格國際鋼琴比賽、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魯賓斯坦國際鋼琴比賽。

老闆娘用佩服的眼神看我：「你是來買螺旋軟管的，怎麼懂那麼多音樂方面的知識？」

「我收藏了許多古典音樂黑膠唱片，還向國外唱片公司購買各種國際音樂比賽的唱片專輯，以及相關的原文書籍，大略知道國際音樂界的動態。」老闆娘可能認為我在賣弄，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我。

「先生看得懂外交書籍？」

「我讀得懂英文和日文。」

我把話題拉回來：「妳女兒師院音樂系畢業，怎麼沒有立即讓她出國深造？」

「她是師院公費生，畢業後就被分發去偏遠的小學服務，」老闆娘越說越生氣：「她真的想賠償公費去完成她的夢想，我哪有那麼多錢給她賠償公費，又讓她出國留學？我要她先賺足夠出國的學費，再安排出國留學。」

「當初妳是有條件同意她出國囉？」我問。

「是呀！」

「她存了足夠的學費？」

「她除了上班，還兼了許多家教。」老闆娘疼惜的說：「把身體搞得瘦巴巴的。」

「她哪有時間練琴？」

「禮拜六、禮拜天，沒有家教。」

「蕭邦鋼琴比賽的地點在蕭邦的故鄉波蘭華沙，報名費和旅費都要算進去。」

「她存了五年的薪水和兼差的收入，存了超過四百萬元」老闆娘嘆了一口氣：「她說她不花我的錢，不管我是不是同意，她都要辭職出國進修。」

她們母女的爭執，我不便再說什麼？買了螺旋軟管就離開了。

二○一二年七月，我家頂樓的太陽能熱水器兩片太陽能玻璃板中間通水的不銹鋼管包覆的泡棉保溫套管，因年久而脆化破損，需要更換，但太陽能熱水器的原廠已倒閉，只好找水電工跨業更換，水電工卻說他不知道要去哪裡買泡棉保溫管，也沒時間去找，要我自己備料之後，再通知他來安裝更換。由於泡棉保溫管銷路非常有限，很難找到零售商，我就去九如一路的水材專賣店詢問，他們沒有賣，指引我去十全二路某家五金材料行問問看。

來到十全二路那家冷氣五金材料行，竟然就是賣我吸塵器螺旋軟管那家，依舊是那位老闆娘在看店。不同的是老闆娘灰白的頭髮已經銀白，臉上爬滿了皺紋。

我一進門，老闆娘就問我要買什麼？我回問有沒有賣泡棉保溫管？她說有。

我接著問她：「妳女兒後來有出國唸書嗎？」

老闆娘著實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我女兒出國唸書？」

我喚起她的回憶：「十年前，妳曾經告訴我，她想出國唸書參加蕭邦鋼琴比賽。」

「我想起來了，你來買螺旋軟管。」老闆娘唉聲嘆氣的說：「她辭掉小學音樂教師的工作，去奧地利讀音樂研究所。」說到這兒，老闆娘眼眶紅了，不斷的拭淚。

「她有沒有去參加鋼琴比賽？」我問。

老闆娘搖搖頭：「她二十七歲那年去報名初賽，主辦單位說她只能參加初賽，因為決賽時她已超過二十八歲。」老闆娘又嘆了一口氣。

「那麼，她有參加初賽囉？」

「初賽被淘汰了，她還是不死心。」

「怎麼說？」

「她要拿到碩士學位才願意回來。」

「她讀了幾年拿到碩士？」

「八年，」老闆娘搖搖頭說：「拿了音樂碩士學位有什麼用？已經連續六年考不上國小教師甄試。」

我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要花八年才拿到碩士學位？」

「奧地利官方語言是德語，她出國之前有去惡補德語，但程度仍低，她到維也納之後，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去語文中心學德語，取得DSF德語水平考試，以及國際學生的卡夫考試的合格證明，好不容易才通過入學審查；入學後還要補修部分大學學程，再加上專業學程，整整八年才畢業，回來時已經三十五歲了，參加教師甄試，考到四十幾歲。」

「有去大學應徵兼任老師嗎？」

「大學音樂科系的師資需求，學歷早已提高到博士，她連門邊都摸不著。」老闆娘又是一聲長嘆：「唉！小學音樂老師不當，花錢毀了自己的前途。」

「她有去找其他工作嗎？」

「她想當鋼琴家教，卻招不到學生。」我了解情況：「現代年輕人喜歡住大樓，孩子若在家練琴，會讓整棟大樓不得安寧，所以傾向學習其他沒有聲音的才藝。」

「她目前待業在家嗎？」

老闆娘說：「她在北部設立一家『音樂家才藝中心』，專門招收兒童來授課。」

「音樂家才藝中心，名字取得好，這將是許多孩子實現音樂家夢想夢想的好地方。」

老闆娘苦笑：「她很努力招生，學生人數寥寥可數。」

我也夢醒了：「我要買泡棉保溫管，請問一呎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