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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因果獨奏 悼車入土
文/葉雨南 圖/劉志飛
「不用直走了、不用在猶豫要為誰迷路了、不用為夜晚的漆黑倒退了。」如果你投胎,輪子是不是會變得更輕巧?握方向盤的人,是不是乘坐過你的同一個駕駛人?
真的走了、真的走過了頭、駛進了靈魂、走到車門都開不了的方向,不存在平常鄉間田野、都市、高速公路的快慢切換調性。每天早上聽了八年也不厭倦的同一首歌,歌曲總恰好斷在即將右轉準備下車的地方,車門關上剎那彷彿為一個童年定格側眼掃描過田野的鐘聲。
父親的第一輛車,或許也是父親最後行駛的一輛車,我已經徹底忘了剛學會開車上路的父親車輪向前和向後的軌跡,「忘」是人類自然在生產的汽油,加在充滿定義的飄浮世界。父親開車時總是開得不快,這個「快」除了形式上的快還涵蓋我和母親在周圍知曉的「猶豫」、「迷路」、「習慣的模糊地帶」。
這輛車在環境和現實的煞車下,讓渡給某個願意揹負荒蕪的男人,父親沒給這輛車取名,揹負荒蕪的男人卻給這輛車取名「小綠」彷彿就這樣直接淘氣遞接引擎連結,車的歷史。車身常常穿越時空,有時候窗外是一間商店、住家都沒有的荒地,有時窗外是夜市攤販映照的光影、有時窗外是工業區想像得到的機械滾動聲。我曾問過父親為何選擇這輛車,他淡淡地說:「這車鈑金不薄,安全。」我倒認為,父親的個性像這台車,這台車的個性卻不像父親,從前的父親有時常常行事匆匆又保留游移,而這台車卻常常在人類命名為「路」的領域下突然慢了下來,或許是父親想要讓這輛車舞出慢的樣子。
某年中秋節,我和父母親乘坐親戚的車「小白」往太平洋探望外公,也為月亮的誠實,擺在烤肉文化的煙影下,體驗醬料般那些烤肉架上互相羨慕食物的階梯。晾過了月,要回程,夜晚彷彿被幾個小時前醬料的色調依附,隱約白色的車身,也不得以漆黑,吃過的肉也要拋棄在樹狀圖般的人體道路。
假日回程返鄉,「小白」可能是突然思考了自己的定義,突然在沿路都是田的地方拋錨了,車子原先被安置在修車廠,找回了動力,過沒幾分鐘又在沿途失去了動能。我和母親、父親、外公、表妹,一邊嚴肅討論回家的方式、一邊盡量讓視線賦予希望的色調。「又多走一公里。」該休息了,人群中有聲音如雨刷般示意。經過討論後,父親要一人從郊區走踏到原住處,把他的車子開回這接我們回去,但走到住處至少要超過半個小時,又是深夜,父親也無聯絡他人,還是自己一人從沿途黑得像車子排放出的迂迴,往黑的意義走去。
等待,是當時我們一群人的沙洲,而當時身後是夜晚的父親走得慢,路直直一條,然後直直走到底,要左轉。我耳裡的隨身聽,繫了一條希望的音階給我,旋律繼續走,盼望像車身的靜,人卻得要和車學習尋找正確的方向。
一台墨綠色的車,突然慢慢迎向我們的迫切,等和待互相告別,上了車的我們,問父親累嗎?父親說:「就慢慢地走。」
從後座到副駕駛座,記憶增高回憶,車上的音響在歌曲循環播放中適應氣候的溫度,破了洞的音響,還有未來的聲音,但破了洞的心,還要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往淡化的日子移動,避免自己的外表和自己的內心,太快老去。
父親開車時車上的曲子是二胡搖盪的水車姑娘,開著陸地上的車,心卻充滿著水氣。那車身從目的交給了墓地,屬於一片綠地的墓地嗎?看著舅舅手裡「小綠」被拖吊車吊起的照片瞬間,我的哽咽像車子的排檔,卡住了周圍什麼風景都沒有的,遠眺。
行駛過二十多個年頭的車,老了,病入土地,在現實報廢,卻在我的眼前留下頭條,我好想知道,如果駕駛座上的人是我,「小綠」,被我踩下油門時,我轉彎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風景,有沒有當時父親也曾熟悉的荒蕪。
彷彿我們的保母,連離去時都還記得,睜開方向燈的雙眼,在拖吊車上,送我們的回憶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