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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個走線的人 ∣∣「勿超過」
■馬驄
他的名字叫吳超,出身於黃河上游黃土高原的窯洞,因為他在學校排隊時,恨矮個子的人排站在他的前面,也恨他自己排站在比他高的人的前面,他雖不是班長,但總嘮嘮叨叨要求同學把這一班按個子高低排站得像一條龍,因此他的同班同學將他的名字諧音為「勿超」,再延伸即為「勿超過」。
「勿超過」小學畢業後,就到省城去念初中,循規蹈矩,一切行事為人都在框架內。該掃地時去掃地,該擦黑板去擦黑板,見了老師就行大鞠躬,見了同學笑咪咪。他的學業成績以數學最好,老師一點,他就會,什麼樣的方程式都難不到他,也因此愛上了邏輯:牛是四條腿的動物,馬也是,結論是凡四條腿的都是動物。他逐漸的發現他不能推理,校長,老師及職員都在傳達上級命令,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一切得按照命令行事。
「勿超過」初中畢業後,就留在省城打零工,天天玩手機,他越玩手機越覺得窒息,職是之故,他起了做一個走線人的念頭。他把他歷年來拚命賺來的錢分成三份:一份是付引線人的,一份是路上用的,一份是落地生根時用的。他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一個人上路,路線是:上海飛香港,香港飛南美洲,然後再以各種交通工具或徒步穿越中美洲至墨西哥境。到了雨林時,他方知道他不孤單,在那裡遇到幾個小夥子,也是來自神州,他不主動的去搭訕,恐懼萬一有一位是來窩底的怎辦?
名副其實的雨林,綿綿細雨淅淅瀝瀝,他渾身濕透,尾隨這幾位同胞及中南美洲的偷渡客,沿著羊腸小徑走。一邊是山一邊是谷,他不怕粉身碎骨,若是摔下去死了,一了百了,若是摔斷一條腿,怎處?但在此境下,「勿超過」仍然要活出他的信條,在可能範圍內隨處做應該做的事,一位名叫阮義士的來自太行山以東,與他年齡相仿,眼睛散放出銳利眼光,沒有交談過幾句話便成了「雲犀一點通」的朋友,他爬不上坡時他就拉他一把,他肚子咕嚕咕嚕作響時,他就獻上乾糧:
「謝謝你啦!謝謝你啦!」阮尷尬的說。
「不謝!我們是同舟一命!」
山的走向是蜿蜒而上,還沒轉過彎道進入小小地一塊山坡地時,「勿超過」就看到走在前面的人四處逃竄,下意識就想到遇到了打劫集團,於是他當機立斷,立刻將錢包甩了出去,大家都跑光了,他慢絲條理的面對現實。只見為首的一位面色黧黑,粗眉大眼,上嘴唇留著八字鬍的阿米夠(Amigo),他左手的手指指著地,右手舉著手槍對準他。另外,有一位小嘍囉跑過來抓住他,並用雙手在他身上上下下搜索,他先是以希望的眼神瞪著他,後又以失望的眼神盯著他,竟沒有金條美金出現?不可能的吧!因為老中身上都有值錢的東西。語言不通,只有比手劃腳,這位持手槍的大哥先把雙手舉到頭頂,然後徐徐地落到胸前,落至腳後跟,最後落在腳趾頭前。」他原認為這位大哥要他本人(受害者)自己再行搜索一遍,「勿超過」剛要開始遵令而行:「啊!啊!」他大叫了幾聲,腦袋瓜子自左邊搖晃到右邊,然後自右邊搖晃至左邊。最後,他搞懂了,原來這位大哥是要他脫衣服。
「好吧!你既然不相信我,就脫給你看!」「勿超過」小聲地對自己說。
於是,就一件一件脫下來,並把褲子上的左口袋翻向外,右口袋向外翻,屁股上的口袋也照樣畫葫蘆一番,讓這大哥看個清楚方算。現在身上僅有內衣了,陣陣的濕氣襲來,雨水貼著皮膚,還面對著槍口,顫抖不已,站在那裡發呆,不知所措,心想這一下完了,還沒有看上美麗的國家一眼,就枉死在這雨林裡,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鉅料,這位大哥還要他脫,聽人說過,走私毒品的販子常在肛門內夾帶毒品,很可能這位大哥懷疑他肛門裡藏有金飾,如果他用槍口戳進去搜索,這多難受?槍又在他面前搖晃,他不得不脫,最後他一絲不掛,赤裸裸地站在他們的面前,並用雙手掩蓋著私處,他仍心不甘,示意他將手拿開看個究竟,他的小鳥受到了雨的浸又受到槍的驚赫縮在巢裡。這位大哥一看,不禁莞爾,並與他的嘍囉迅速撤走。「勿超過」找到了他的錢包並費了四個小時的追趕,終又見到了阮義士。
進入墨西哥這段路坎坷難行,遑論進入美國,得再花銀子送給當地的響導請他指點迷津,方可能成功。每個人的情況不同,過去的藉口不是宗教不自由,就是政治犯,再不就是生活貧困,來美國是追求過更好的日子。最讓走線人氣結的是川普總統執政時在美墨邊境建築了一座圍牆,而且增加了巡邏人手,想越雷池一步,難比上青天。但是,自拜登任總統以來,情況迥異,法律上仍遵守移民法,骨子裡卻是網開一面。自開國以來,美國就是移民的國家,實質上,大家都是移民,不過是早來晚來而已。「勿超過」與阮義士就是看準了拜登總統這模稜兩可的移民政策,而走上線,很希望一進美國,就有大卡車把他運載到華盛頓特區辦理移民登記。
然而事情不是那麼簡單,越最後的路越艱困,嚮導告訴他們,他只能趁月黑風高之夜,經特殊管道把他們送進墨西哥或最靠近美國的邊境,下面的情況就要靠天吃飯。大家各顯神通,尋找各種手段闖入,若被抓到,就被關進臨時設置之集中營,有的人審訊後被留下,有的人審訊後被驅趕出營,前者進入美國,後者在荒野裡不知何去何從,已身心俱疲,餓死在此地的不知凡幾。「勿超過」與阮義士屬於前者,他們以「生活貧困,年輕且具潛力」進入了美國,並經過七轉八轉最後落地生根在紐約的皇后區。沒有一技之長,不得不從餐館做起。阮義士端盤子,「勿超過」在廚房內洗盤碗。他們的身段放得很低,少說話,多做事,任何人指揮他們,他們皆言:「是!」
日子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他們在此餐館已度過了三個春秋。「勿超過」突發覺有一個女侍應生對他眉目傳情,最初他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後來的發展令他大吃一驚。她常在來取新洗完的餐具時帶給他一小盤甜點,並向他致意:「親愛的!今日你好嗎?你很誠實,有一副鐵的肩膀!」她走後,「勿超過」琢磨來琢磨去,「什麼是鐵的肩膀?」同時,他警告自己,美國崇尚言論自由,甜言蜜語掛在嘴邊,騙錢騙色的時有所聞。還是老老實實打工的好,等銀行的存摺上有了個數目,若想結婚,找中國城內信譽卓著的婚姻介紹所,物色一位內地來的姑娘便是。主意是如此的打定,但她眉目傳來的訊息,令他眉飛色舞,七竅生煙,「這怎麼是好,恐怕把持不住了,莫非我就要栽在她手裡?」有一晚他們下班,他邀她至哈德遜河畔走走。在月光照射不到的蔭處,鬼影幢幢,好像有人跟著他們:
「喂!好像有人在我們後面!妳發現了沒?」「勿超過」詢問她。
「你大概白天工作太累了吧!產生了幻覺,到我面前來,眼睛凝視著我,你摟著我,我摟著你,我們是具體的存在,不是嗎?」她反問著他。
「妳說得對!我近來神情恍惚,飯吃不下,茶飲不下,生活亂了套,全在想妳!」他終於承認了這是愛情。
就在他們繾綣的瞬間,「勿超過」看到一個似阮義士身裁的人影,衝上前去,用力把他推落到哈德遜河裡,此「噗通」一聲非同小可,引起了「有人落水了!」大喊大叫之聲。救生艇的警鈴大作,快速的從對岸駕駛到哈德遜河的這一岸,沿著「勿超過」的落水處轉圈,但沒有什麼發現,幾位救生人員跳進河裡,到處尋找,經過幾番努力後,方找到他。把他推上岸時,他面色如土,心跳微弱,牙關緊閉,手腳微微振動,但他眼睛卻斜睨著他的那個她,她趕緊垂下頭去貼近他的耳朵向他耳語:
「親愛的,你還好嗎?你要撐住!」
他努力的迸裂出三個字:「太超過!」
然後,「勿超過」垂下了頭,闔上了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