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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甘藷和白飯

■張清榮

民國五十一年,我就讀國校四年級放暑假後,富家孩子可以大玩特玩;窮人家的小孩則要做家事或忙農事,連做暑假作業的時間都沒有。

一天下午,我正在客廳挑揀出乾甘藷籤中的禽畜糞便、小石頭、小草枝及蟲蛀的不良品,剩下乾淨的才可以煮來吃食。忽然傳來一陣敲打搏浪鼓的聲音,夾雜著一句句哀傷的歌詞,還有大小兒童的嬉笑聲。我正覺得詫異,想擺下工作好奇的探個究竟,哪知道歌聲已來到我家門口:

「有好心頭家啊!淡薄仔來分;予你生子啊,生子擱生孫——」(好心腸的老板啊,多多少少給我一些東西吧。由於您的好心,老天爺會讓你子孫滿堂!)

我一抬頭,發現唱〈乞食調〉的正是同窗四年的阿國。我頓時愣住了,沒料到他竟乞討到我家來了,不知道怎麼回話才好。阿國也覺得尷尬,根本無法閃躲;他看著我,我也盯著阿國:他頭頂戴一頂壞斗笠,臉孔黝黑,在黃昏時分,很難分辨是沒洗乾淨,或是被太陽烤得像巧克力一般,只看得見兩排牙齒。一身破爛的衣褲,左肩右脅,斜掛一只藺草袋;左手握著一個搏浪鼓,右手持著一根打狗棒,跟我一樣打著赤腳,腳趾頭都往外示威似的伸展張開。

和我正式相認後,阿國說:「阿榮,你們家很漂亮!」

天哪!這是奉承、讚美或是揶揄?我都被搞糊塗了。因為在素稱「舊學校埕」的三吉巷中,咱家和紀家是唯二的兩間「蔗葉竹檔石灰壁」草房子;比起其他的紅磚牆黑瓦屋,我總覺得太寒傖,被鄰居瞧不起而抬不起頭來。

「哪有啊!下雨天會漏雨咧!」我據實以答。

「我家只是一間草寮,你家好大啊!」阿國張覷著掂量我家,看來所謂我家漂亮的說法是發自內心的稱讚。

曾聽老爸說起,他和我大伯、二伯還住在祖先舊有的土地上時,只是簡單的搭一間A字形的草寮,我和大姐、二弟就在草寮中出生的;全家大小五人就擠睡在一間草寮中。直到我讀小一那年,鄉公所將日據時代的舊校地開放給鄉民承租,老爸才咬牙借錢在公有地上蓋了這間遮風避雨的草房子。沒想到阿國居然說我家好大,意外的讓我覺得很幸福。

「阿國,你怎麼不回學校讀書,老師和同學都非常想念你耶!」我抓住他的手,誠懇的告訴他:「你每次都考第一名,我是第三名;你不來讀書,我考第二名也沒意義啊!」

「你比我好命!你可以讀書。我媽媽是人人取笑的『洽查某』(瘋女人),我老爸要帶著他乞食、討錢,才有辦法醫治她。老爸乞討的錢都被她花光了。我的弟妹還小,所以由我出來乞討,真羨慕你可以天天上學……」

說到這兒,他哽咽的停住了,我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趕忙到儲存甘藷的工具間,挑了一塊最大的甘藷送他。

想不到阿國竟然說:「不用啦!我已經乞討到很多白飯啦!你看!」當他掀開「提鍋」的蓋子,我發覺其中的白米飯(或是粥)已有八分滿,忍不住嚥下好幾次口水。心想:「如果天天有白米飯可吃,我也願意去當乞丐!」

阿國似乎看出我的心事,他大方的說:「你去拿碗來,我盛一碗飯給你。」經他這麼一說,我心裡不再猶豫:「怎麼可以這樣?本來是他向我乞討,反而是他要救濟我!」我也大方的把這塊大番藷往他懷裡塞。

他低頭看看我竹容器中的甘藷籤,立刻將甘藷往我手裡推:「不行!不行!你把甘藷削皮,和乾的甘藷籤一起煮會更好吃,湯會更清甜……我看,我還是給你一碗白米飯,摻著煮成甘藷籤飯好了!」

被他這麼一說,更堅定我的意志:絕對不可以拿好友的這一碗飯,這是他辛苦乞討來的;況且他的家人也正等著這一碗飯來填飽肚子。

就在一推一塞時,老媽挑擔撿拾農作物回來了。看到這一幕,她知道他是鄉里傳說中的「乞食王之子」,二話不說又從擔子裡挑選二塊更大的,共三塊番藷塞進他的藺草袋中。

阿國哽咽的說:「謝謝伯母!謝謝伯母!謝謝……」低著頭走了,其他小孩也一哄而散。

看著阿國瘦削的身影逐漸遠去,消失在暮色中時,我說:「阿娘,他是我同學。」

老媽回答:「我知也,他家比我們家還窮。我們家只要努力打拚,三餐吃甘藷籤還過得去。他老爸還要討錢醫治他老母,囝仔大小又一大群……歹命囝仔哦!唉——」

阿國在暮色中,拖著打狗棒,腳步沉重,佝僂著身子走出村莊,逐漸模糊的身影,至今仍深深銘刻在我心版上。

阿國,六十多年了,別後可好?以你的聰明才智,即使沒法子讀書,仍然可以闖出一片天地,好朋友真誠的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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