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職業婦女迷航記

■林佳儀

水上可以行舟,路上亦可以,我用奔騰一二五闖蕩員林,從單身騎進婚姻,成為人妻後得照顧因我而「嫁進」員林的丈夫。每想到在我操持鍋鏟的同時,在外地工作的丈夫正飛馳國道,心中萬般柔情從胸口流瀉成晚餐時熱騰騰的三菜一湯。

但料理苦手我曾將絲瓜煮成整鍋半透明濃稠液體。也曾誤買老絲瓜,入刀時觸感艱澀,一下鍋纖維便樹妖般現出原形,在鍋底修煉出一池老柴枯枝。入口粗礪,來回咀嚼無數次卻堅決凝滯在口中,宛如禪定。

丈夫卻說美味,整盤蛤蜊菜瓜布通通掃進肚。

太鹹,好吃;寡淡無味,也好吃,丈夫以清光盤底佐證他所言不假。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此話當真至理名言,我以地獄廚藝確認丈夫於我,保證是真愛無敵。

那麼,去哪裡採購食材呢?首選是超市,整齊且明亮,我尤其喜歡莒光路上的楓康,魚蝦肉皆已處理妥當,包裝成小家庭分量,回家後可立即下鍋。熟食區亦有炒飯麵、青菜、燉肉等熟食,逛一趟超市而魔法般變出滿桌佳餚絕非難事。再走幾步就是烘焙區,連隔日早食都可順便購足。

時間並不像乳溝一樣隨擠隨有,但超市確實為職業婦女在工作與生活間擠出了一絲餘裕,撐起一方可供喘息的空間。唯一缺點是選擇有限。

尋思突破的我駛出熟悉路線,從西區員大路經靜修路,一路往三角公園方向前進,沿途街景在穿過當時尚未高架化的火車軌道後明顯不同。彰化縣員林市中正路346號,我鎖定目標,專心一志地前進。

員林第一市場,這個日治時期便規劃設立的公有零售市場存在已超過一甲子,透早到深夜都熱鬧滾滾。市場內有各種生鮮魚肉、蔬果、南北雜貨、生活用品商店等,多擺早市。外圍則是熱鬧商圈,攤販一日兩班輪流進駐,早場以衣物、鞋包、飾品為主,夾雜點心零嘴等饞人小物。下午則換地方小吃上陣,各式攤車一字排開,生魚片、小籠包、蒸餃、滷味、東山鴨頭、夜市牛排、拉仔麵、蚵仔煎、雞排、果汁……,鮮香色相撩撥來往過客。

「你晚餐想吃什麼呢?」總是回答「都可以」的丈夫反而讓我迷航,唐傳奇小說〈虬髯客傳〉裡受託來鑑定李世民是否為真命天子的道士,對著大鬍子英雄虬髯客大嘆:「此世界,非公世界也。」我懂他的絕望,第一市場也給我相同感受。

幸好拐進博愛路後發現他方果然新天地,漫漫長條柏油路在中午前都是菜市場!魚菜肉蛋一切民生必需品應有盡有,更可串聯浮圳路、萬年路,整片街巷鋪展開來完全便利生活圈,是主婦最愛之繁華盛景後花園。

不想煮食的時候,店家就是我私人美味小廚房。清爽越南河粉、鮮香泰式料理、道地義大利麵任君挑選,林仔街完美演繹如何以一條街道展現世界風情。我情有獨鍾的是台式料理,嘴饞時首選新生路賴碗粿,一份碗粿加上肉粽、菜頭湯,午茶絕配。

也可往如今已填平的新生路地下道去,此路口匯集了西門大胖、姜家爆皮麵以及新生路圓仔冰。我喜歡先在西門大胖點份肉束尾、豬腳,再至斜對角姜家來碗鹹香麻醬麵,飽食一頓後腆著肚子和丈夫手牽手踅向對面點碗八寶冰,安坐街邊分食白色小山似的刨冰。我熱愛Q彈小湯圓和軟綿紅豆,不挑食的丈夫則皆可,因此總是我挑選剉冰配料,而丈夫負責揀食我不愛吃的品項。能夠有一個可以讓他說隨便的人,是他的幸福;但能夠有一個可以和我並肩隨意在雜遝小店坐下共食的人,則是我的幸運。

因工作而移居員林的我揣摩在地人模樣,駕馭胯下機車來去飄撇如風林火山,哪裡人多就往哪裡駛去,想買什麼停車立即可購,戰利品往踏板層層堆疊,即使搖晃欲墜,只要不脫離地心引力,就可以無限增生羅列。貴重小物、易破雞蛋等雜物就盡情餵食坐騎,只要機車肚子的椅墊還能扣上,我單槍匹馬儼然神劍闖江湖。

整個員林都是我的菜市場,兩點一線自行蔓延生長,串聯成漫天星圖。我不在菜市場,就在往菜市場的路上。

我走路有風,自以為晉升料理界犀利人妻,殊不知在我決心挑戰燉肉熬湯一切自己動手做,不再偷渡罐頭高湯料理粉後才赫然發現,我哪裡是料理界犀利人妻,打回原形我仍只是淒厲人妻一枚。

我再度迷航於浩瀚宇宙,直到我找到了自己命定的星球。

不斷嘗試放棄,放棄再嘗試,最終我落腳萬年路上的三代肉攤。我喜歡與我同樣短髮颯爽的老闆娘和兒子們的協調互動,也喜歡攤位總是乾淨明亮,肉品整齊排列一派專業景象,更喜歡我只要說出想煮食啥料理,俐落闆娘永遠為我精準挑選最適合的部位。愛屋及烏,我後來也在隔鄰的夫妻魚攤採買,看著老闆夫妻的孩子自國小升上國中,開始在自家攤位當起能幹小助手,遞貨、收找錢是基本,最難得的是態度耐煩。於他人是購物,於我是一次又一次的拜訪,我路過他人的生活,亦讓自己的日子像盆向光植物,趨近溫暖明亮的方向生長。

擁有固定光顧的熟識攤位,才是正港在地人。

但我想,我永遠不會變成稱職的家庭主婦,我只是一名在工作與家庭間夾縫求生存的職業婦女。

當生活從單身變成兩人搭檔,與丈夫如同共跳雙人舞般一同呼吸、律動,進與退的巧妙騰挪尚能撐持出生活的模樣,在家庭的框架內流暢滑順地舞動。

長日將盡,洗衣機正在為我努力工作,為了維安這個小家庭而奮力旋轉扭動,好讓我有餘裕可以安躺沙發,如貓般伸長身軀,一雙腳放肆擱上丈夫大腿,偶爾也枕,將頭輕靠丈夫胸前,諦聽他如貓呼嚕般穩定的心臟聲。

婚姻是將兩人變成彼此的貓,互相豢養,依賴卻又獨立,寵溺各自令人愉快的小習慣,練習偶爾壞壞地惹人喜愛,在日常優雅貓步。

直到兩隻可愛小獸闖進我的生命之後,吼出我喉嚨的竟不是咪嗚貓叫,而是震耳獅吼。原來四口之家無法舞者擔當,而是草原獅群。

當她們愛上細緻軟綿的蛋糕與草莓,熱衷甜蜜烘烤而成的粉紅派對,我只看見無數人工添加物,巨量奶油與萬惡糖霜。

媽媽,眼神死。

我開始在金永誠修練淒厲人僧,日日誦讀烘焙聖經。搜購食譜,潛心於成排貨架間逡巡默念,仔細研究低筋麵粉與高筋的細微差異,淪陷鮮奶與鮮奶油的無窮辯證。

你知道將奶油放置室溫,待它融化後持打蛋器快速攪打,只要將空氣打進奶油,當它從黃色轉為白色,表面呈現柔順平滑時,以此為基底烘烤而成的蛋糕便會充滿蓬鬆空氣,口感輕盈舒爽嗎?

烘焙是時間的魔術。

預熱一百八十度烤三十五分鐘,麵糊將會在烤模裡凝固、定型,最終出爐的樣貌無論是否你所期待,都將是必然的結果。失敗難免,但通常無關麵粉或奶油分量,失敗往往是疏漏某些細節。純樸扎實的磅蛋糕,就會因為漏加了半匙泡打粉而坍塌凹陷,崩壞走山成史前盆地。

我懊惱地瞪視因一時疏忽而硬扁如磚的失敗品,心裡想著磅蛋糕的前世樸實溫暖,今生卻要被我丟進廚餘桶。

路過的丈夫問:「妳在烤發糕嗎?」

「不是,這是果乾磅蛋糕。」我語氣微慍。

「上次妳做的發糕很好吃!」他微笑。

「那個不是發糕,是地瓜蒸糕。」忍不住笑意的我怒氣已散。

婚姻亦是時間的幻術。

融化堅硬的心,讓奶油如蜜流淌,灑落麵粉,穿過金屬篩網的狹小密縫,拌入蓬鬆空氣,耐心攪打至平滑柔順,接著將互相妥協的麵糊倒入最能包容它的烤模。仔細抹平麵糊表面乖張的小脾氣,最後將彼此送進烤箱,烘焙以悠久時間,結婚十三年出爐倆可愛女兒。

橙黃蛋糕聞起來滿是奶糖香甜,我嘗起來,則有人生才能烘烤出的鬆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