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雜感四則

夏天

文/蕭宇翔 圖/蕭明輝

A.
文青之所以成為貶義詞,只不過顯示出知識份子的內捲化和鄙視鏈有多可悲。大家要獲得知識,還要獲得盡可能刁鑽的知識,這種學習態度的極端狀態是「這本書最好是全世界只有我讀過」。

桑塔格逼迫自己一天讀一本書,每天晚飯後還要趕赴晚場電影。她在日記裡寫:「我想要的是:活力、活力、活力。不要去想崇高、寧靜、智慧——你這個白痴!」這樣對待知識的態度似乎直截誠懇多了。我們讀書是為了豐厚我們的生命,而不是把天上的繁星以量計價,珠寶般摘下來眩人耳目。

繁星是摘不下來的。我說「直截誠懇」,而不會說哪種知識態度比較「健康」。桑塔格一向很重視這種修辭上的微末差異所隱含的宰制力量。譬如,希特勒曾經說雅利安人是世界上最健康的民族,而猶太人是「不健康」的。我說「誠懇」,是因為我希望我們看待知識(甚至任何事),都應該直視事物本身,而不是藉由貶低來控制事物。焦慮只會帶來偽博學。

B.
先鋒藝術家常常也是蘑菇專家,譬如John cage,Tomas Transtromer,Peter Handkle。蘑菇同時兼具美與危險,正如藝術總是環繞著愛與死。在中國傳統故事裡,神農氏激進的行為藝術,至今已被奉為一種信仰,我們也可以看到藝術與宗教從古至今的緊密連結。這是玩笑話沒錯,而且Tomas Transtromer並不常在先鋒詩人之列。但我喜歡「美與危險」的題目,甚至不惜用玩笑話來開頭。

新古典主義者,如楊牧、木心、朱朱、吳興華,喜歡舊題新作,古題新詠,在古代之中尋找永恆的現代性(每個古代都曾是現代),我看,是在尋求一個勢力抵消的思維模組,這大概就是新古典主義者的本質,一種避世,對二分法的抵抗,講究兩極各有的節制,講求感性和理性的和諧。他們對任一極都不滿意(因為美是多麼危險啊),無論是大聲疾呼,或是過度晦澀,無論是對時髦物件,或是對古典物件的輕易挪用。於是他們只能自發地,投入那最不討好的縫隙。他們對外在世界的砝碼所施加的,最細微的不均衡感的覺察,都將引來對自身的最深厭惡。他們是打坐中的天平。

C.
時間控御了象徵,先發生的永遠是象徵,舊的永遠是象徵,正如童年必須是某人一生的象徵。

但憎恨總是指向過去,因此象徵總是使人憎恨,不只因為它舊老衰疲、同義反覆,還因為它過度迷戀自身,而無法輻散意義,與詩中其它部位搭橋嫁接。壞詩始於想傳達特定意義,而且僅僅藉助象徵。藉助象徵並無不好,「想傳達特定意義」則是在基本原則上反詩的。

憎恨必然指向過去,一如美善總是指向未來。讓我們寫詩吧,贈予未來的詩。

D.
「不可以的。」好想聽到這句話,懷念起這句話,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現在大家說:「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這樣豈好?

先是美術館可以放古典音樂(怎麼可以),繼之餐館放起流行音樂。先是十片指甲擦不同色(怎麼可以?),後來木櫃不再用上精緻的鐵件了……起先都是微小的事。

一個傷感的少年,先是寫些真心話在日記本裡(自己看),再便是開始寫起浮薄的詩(給少許人看),最後為了塑求那傷感,索性造出一些謊話(繼之出版)。

從來沒有一個人,輕聲對他說一句:「不可以的。」起先,起先都是很小的事,世界是這麼敗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