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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離職
■黃厚謙
慣常的凌晨六點二十分,手機裡設定的鬧鈴應著沉默的黑夜響起,此時母親已然起身,而我通常的又熬了一整個夜。自從去年六月底離職以來,我便大多是這個作息,除非日間有非得保持清醒不可的活動,要不沉寂的黑夜裏,一樓的木椅上頭總臥躺著我如蛇一般輕細的呼吸聲。
早晨的時候,在天亮起來以前母親便會步下樓來,跛著她因髖骨退化難以步行的雙腳,瞧瞧躺在一樓又一夜未眠的我說聲早。我也會回聲早,然後等著母親牽出老舊的買菜腳踏車前往菜市場,等她回來,買菜的同時順帶捎回我的早餐。食畢,其間交雜著的無非就是母親關切我又一夜未眠,昨晚是否有服用控制躁鬱症的藥物,之類的家常。
在七點之前,母親跛著的雙腳疼痛稍減,其實我也不能夠確定,只能夠從母親步行的步伐揣測,她會開始緩緩走向門外,回頭問我門要不要鎖,然後騎上她的摩托車,前往苗圃進行一天的澆水工作。天剛亮的時候很寒,但是除了雨鞋以外的母親總是顯得單薄,臉色有種老去的疲倦。
我會泡上一杯咖啡,在母親離開家門以後,拿起手機開啟人力銀行的app,開始我一天的履歷投遞作業。絕大多數的履歷都是石沉大海,不曉得是因為我大學肄業,又或者是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緣故,寥寥無幾的面試邀約通常是房仲業務的工作。從去年六月至現在我投了上百間公司,各種各樣都快算得上是各行各業了,只有一間在工地施打矽利康的公司老闆願意僱用我,在十月到十一月間,我過上了在工地當工人的短暫日子。累,第二個字還是累,每天六點二十分鬧鐘響起,七點十分出門,七點半以前就得到老闆家門外等候、備料,八點發車前往各個工地施作,視當天行程而定,有時候晚間八九點才回到家。
每一天我的牛仔褲上都會沾染上一點新的顏色的矽利康,用不了多久的時間我的褲子便像畫家的調色盤一樣混雜著各色的髒。這我倒是無所謂,但是工地的工作危險性很高,需要攀爬鷹架,有些工地動則六七層樓高,而這個高度又有風,很是嚇人。除了老闆與我以外,還有一個越南籍的女師傅,在工地,女性畢竟還算是少見,多數都是清掃的阿桑,老闆說是因為剛好我們的這個工種特殊,女孩子也可以很好地勝任,不大需要搬重,靠的是個人手上的技術活。
那段時間,每個下班後的夜裡,我都會拿著貼邊的膠帶,在紙板上練習每個角落各個角度的轉角,因為矽利康的施打需要在施作表面兩側貼上一條膠帶,在膠劑沿著邊線拉伸走過施作面的各個角落以後,將膠帶撕除,以呈現筆直完美的矽利康線條。老闆說這個功夫你得回家自己練,以前的師傅是連教都不會教你必須自己偷看偷學。一個個的夜,膠帶在我手上像貪吃蛇一樣蜿蜒的前進,走著走著就把自己的路給堵死地填滿了紙板上的空白。
後來我便離了職,跟老闆說太累了這份工作我做不來,而實際上是見過那潛在的危險性:我覺得我還年輕,不想如此拚命。又或者其實內心裏頭,我覺得我在高聳的鷹架其間不斷繞著,找不到任何足以下臺階的施力點。
母親聽我喊累,並沒有多說甚麼,而在每天的清晨,她依舊跛著疼痛難忍的雙腳,下樓和我說聲早。
看著無聲無息的人力銀行,再重新捋過不曉得盯過幾遍的履歷表,我在夜裡如同紙板上那條蜿蜒的蛇徹夜不眠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