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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契訶夫與阿維洛娃的白色愛情
■王建文
1889年初,俄國文學大家契訶夫(Anton Chekhov)與俄國女作家阿維洛娃(Lidia Avilova)初次見面時,彼此都感覺到一種不可思議的親密感,那時契訶夫未婚,阿維洛娃雖然比較年輕,但已是有個幼兒的少婦。三年之後,兩人在文壇聚會上再度相遇,於是互相印證三年前初次相遇時的感覺,契訶夫問她:「當我們三年前遇見時,在你是否有彼此並非剛剛認識,卻像是久別重逢般的感覺呢?」阿維洛娃回答說:「哦,是的……」不久後又說:「……我們分離是很長久的分離。不要忘記,那不是在這一世,而是在早就忘去的一世。」於是兩人真正開始交往,那時契訶夫仍然未婚,阿維洛娃則已有三個小孩,她先生算是模範丈夫,但有時脾氣壞、苛求,而且輕視文學,阿維洛娃則視文學如生命。
按照阿維洛娃在回憶錄《 Chekhov in My Life》裡的記載,在那十年當中,她與契訶夫見面的次數不多,大約只有八次,例如:在她姊姊家裡,她姊姊很樂見她跟契訶夫交往;有一次是晚上在她哥哥拉她去的劇院假面舞會上偶遇,剛進大廳不久就遇到了,阿維洛娃戴著半面具,契訶夫未戴面具,兩人到樓上的包廂裡喝香檳酒,不久後又回到大廳在座椅上繼續聊,阿維洛娃在戴著半面具的掩護下向契訶夫表達愛意;另外則是探病,契訶夫病發住院。契訶夫本身是醫生,常為貧民免費行醫,阿維洛娃前往探視並送花給他。從回憶錄裡的記載來看,兩人之間的親密頂多是肩頭緊靠著談心、可能有的擁抱,以及常有的兩手互相緊握,這是比較屬靈的愛情,雙方都謹慎節制,很保護對方,交往期間以通信居多,內容常討論寫作。
兩人之間最後一次見面是在1899年5月1日,那時阿維洛娃帶著三個小孩旅行(另有保姆隨行),經過莫斯科,契訶夫提前來到車站與她會面,後來在尚未行駛的列車廂裡繼續聊,三個小孩很歡迎契訶夫。契訶夫希望阿維洛娃在莫斯科多待一天,因為當天晚上劇院即將為作者契訶夫特別演出一場《海鷗》,基本上沒有其他觀眾,契訶夫希望她能陪他一起看;但阿維洛娃有家庭的羈絆,無法答應,這使得契訶夫感到不悅,因為上次契訶夫臥病住院時希望她多待一天,她也因為家庭的責任和丈夫的電報催促而不能答應,最後契訶夫冷冷地說:「……我們彼此不會再見了。」阿維洛娃以為那只是一時的氣話,沒想到那真的是最後一次見面,後來只有通信連絡。五年之後,契訶夫因肺結核去世,得年僅44歲(去世前三年,他與劇場女演員克妮碧爾結婚)。阿維洛娃仍然維持原本的婚姻與家庭,後來活到79歲才去世,去世後四年(1947年),她自述婚外情的回憶錄《Chekhov in My Life》才公開出版,成為重要的文學史料。我所擁有的中譯本是《寂寞的愛情》,由台北市「十月出版社」於民國58年(1969年)出版,作者登錄為L‧阿維洛芙,但未列出譯者的名字;本文中少許引號內的文句皆引用自此中譯本。
契訶夫的《海鷗》是超越時代的大師之作,情節表面上平淡無奇,像是生活的剪影,且以平淡自然的方式演出,對白與停頓都相當細膩,啟人深思,但頗為「反戲劇」,逕自走向透視現實的散文化與詩化。觀眾一時看不習慣,在不耐煩的情緒中轉而輕蔑它,觀眾席上噓聲四起,以致於1896年10月的首演是一大失敗。在那之前一段時日,阿維洛娃曾以匿名轉交的方式贈送契訶夫一個書形的金錶墜,在墜片上刻著「契訶夫短篇小說集,第267頁第6至7行」,該頁該行上的文句就是阿維洛娃的附言。之後契訶夫一直沒有給她回覆,直到那天晚上在假面舞會上偶遇後長談時,契訶夫才告訴阿維洛娃,他會在其劇作《海鷗》演出的舞台上答覆她,請注意聽角色之間的對白。
《海鷗》首演時,阿維洛娃得空到場觀賞,期盼能在對白裡聽出契訶夫的答覆,但卻目睹了該劇首演時遭觀眾排斥的失敗實況,觀眾席上時時傳出噓聲和浮躁輕蔑的笑聲,幕間休息時聽到的都是負評;作者契訶夫原本在現場沒人注意的角落,但對於觀眾的反應感到不堪,自個兒逃走了,在寒風中獨自漫步。阿維洛娃在劇院裡到處找契訶夫,但找不到他,阿維洛娃心裡慌張、擔心,但卻也感到一絲欣慰,因為契訶夫的確在劇場舞台上答覆她了,在《海鷗》第三幕中間,四位主角之一的特里哥林唸出了該頁上的那句話,也就是她在金墜子上的隱藏式附言:「如果我的生命對你有用處,請來把它拿去吧。」
兩年後(1898年),契訶夫的《海鷗》由史坦尼斯拉夫斯基(K. S. Stanislavski)重新導演,在莫斯科藝術劇院上演,這次大獲成功,觀眾席上響起的是如雷的掌聲,好評如雲,轟動歐洲,《海鷗》成為經典之作,也成為戲劇史上「現代戲劇」的開山之作。阿維洛娃在其回憶錄《Chekhov in My Life》裡卻完全沒有提到《海鷗》後來的盛大成功,那些人世間的成就她已拋諸腦後,她所惦記的是契訶夫跟他說過的話,以及契訶夫寫給她的信(有一封信她讀了幾百遍)。她從來沒想到1899年那次在列車車廂內外與契訶夫的不愉快道別竟然是最後的生離死別,在回憶錄第十四章的末尾,她回憶往事之後寫道:「那寒冷的春天晚上,在我們花園中……夜鶯在歌唱……由於牠們水晶般清澈的聲音……空氣似乎更清新、更飄動了。我站在陽台上,圍著披巾,遠眺樹頂之上散佈整個天空的閃耀星星。」在文學史上,契訶夫是一顆巨星,阿維洛娃只是一顆小星星,我比較喜歡這顆可愛的小星星,那帶著至情至性、率真而不忘理性的奇異光彩,有點冰冷的白色愛情依然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