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結 緣 閨房攝影

■胡剛剛

素未謀面的網頁上,一組人像照片明明滅滅。鶯閨燕閣中隱現著香溫玉軟的風姿,每次定格,柔光都像念了咒訣。畫中人裸露的曲線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雲而秀媚,浮光魅影,如夢似幻,一時間令我恍惚。

「你想成為照片主角嗎?」我默念屏幕右上角高亮顯示的邀請,遲疑幾秒後,點擊了預約按鈕。動機的起源是我與生俱來的懶。因為懶,我和幾乎所有涉及「美」的能動性無緣,如美容、美髮、美甲,唯一不敢放棄的,是定期添置美裝,以保持良好的辦公室形象。然而,疫情開啟的居家辦公斷了我的購物欲,我愈發不修邊幅。那天我打開衣櫥,一道靈光從久蟄思啟的布料裡飛旋而出,撞進我腦袋:何不請專業人士為我拍些照片呢?我把偏好按優先級排列,敲入搜索引擎,刷出來的結果讓我大跌眼鏡。

Boudoir photography,閨房攝影,它與魅力攝影(Glamour photography)的主要區別在於模特非專業,任何人都可以主宰鏡頭,圓個明星夢。我想起自己有一箱貼身衣物,是母親在我籌備婚禮時期專門為我購置的。當年開箱,我被幽香撲鼻的珠翠羅綺晃了眼,怕裡面有什麼妖精竄出來,勾走我的魂,來不及欣賞就匆忙封好,暗嘆遮羞布何必如此精美,觀賞價值再高,也無非是錦衣夜行。誰知世事如棋,而今,它們居然有了用武之地。

回想之際,面前的電腦已處於休眠模式,我與顯示器黑屏中的影像對視,竟覺得陌生,彷彿進入盯著一個常用字,怎麼看都不像的「語義飽和」狀態。日子越過越多,我與自己對視的時間越來越少,看來大腦受不了短時間內突如其來的重複刺激,索性抑制了神經活動,形成聯想阻斷。不記得從何時起,錦瑟華年頻頻拋來不滿失寵的訴求,我顧不上接,任憑它們嚶嚶哭著掉到地上,被瑣事滾成的巨大車輪呼嘯著碾來碾去,碎得稀巴爛。

日子一晃,離拍照只剩兩天。我把箱中寶物逐一排列在素色床單上——幾十套內衣褲襪標簽尚未拆下,今日終得臨幸,像掙脫五線譜的音符,六出紛飛,七縱八跳,競相奉上簫韶九成:方網眼,珠羅紗,梭結花邊,鑲邊,雕繡,透孔刺繡……低音譜號左挽四分休止符,右攬升記號,徐徐低回在梳櫛、珠片和垂花飾之間,婉轉悠揚,舌底瀾翻,各具風韻,難分伯仲。

我拿出只試穿過一次便單獨存放的心頭至愛。被燈暈煨成姜黃的落地鏡前,墨色阿朗松蕾絲沿著熱粉色文胸下托,勾勒出碎瓊交織的紋路,厚重,硬挺,層次分明,掬起心位鑲嵌的多棱黑水晶,塑造出婚紗雛形。內褲設計同樣精美,前片拼接的蕾絲花卉對稱展開,吊襪帶從底部垂落,像冰清絹蝶的觸須,探向索吻的花蕊……正當我欲仔細欣賞時,意外發生了!文胸左側上托驚現的一團油脂讓我叫出了聲,它是什麼?從哪兒來的?我心急如焚,上手去擦,抹得滿掌泛光,眼見油脂邊緣逐漸擴大,洇出彤雲滾滾,面料卻毫無破損,我意識到它來自文胸內部——襯墊碎裂,液體材料滲出。莫大的悲劇頓時浮現:它無法清洗,也無法修復,它壽終正寢。

眼眶不受控制地升溫,我敷到臉上的深呼吸被淹沒在成串冒出的淚水中,含冤夭折。平時沒少提醒自己要享受當下,因為兒時讀過一則故事:有位女子買了條裙子捨不得穿,打算留到有事的時候再穿,結果一留就留到了她的葬禮,裙子也成為她的壽衣。我那時下決心不能這樣活,可如今,依舊不知不覺重蹈覆轍,只不過這次算做預警,因為人與物調換,由我為衣裝送葬。

我上網搜索類似遭遇,搜出不少抱怨:此款文胸的泄漏物汙染家居服、被褥等等還算小事,有的人對襯墊裡的甲醛過敏,被折磨得皮膚紅腫出疹。由於不堪投訴,文胸已於幾年前停產。想想自己的倒楣可謂最小限度,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可我不甘心,畢竟內褲安然無恙,還有與它琴瑟和諧的漁網襪,這殘存的大於50%的完美足以鼓舞我力挽狂瀾,我打算去實體店碰碰運氣。次日一早,我把舊文胸裝進密封塑料袋,在內衣店剛營業時抵達,只見一位印度大姐一邊打手機一邊疾步如飛,搶先入店。她是給女兒選內衣,說女兒是乖乖女,交了初戀男朋友,她比女兒還激動,又怕女兒害羞、沒情趣,索性親自出馬,請店員推薦流行款,一發現不錯的樣式,趕忙托起來舉到手機攝像頭前,讓視頻那端的女兒過目:「你看看,肩帶上的金線蝴蝶結多精緻!」櫻草色燈光自陰角線撒下紗帳,在她的背影上施法,明晃晃中模糊一團,讓我看著看著,看出了母親的背影。母親當年為我選內衣,也是如此狀態吧,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在法術消失前,牽到一縷潤濕的幻氣。

我也是乖乖女,雖然不清楚我的乖是天生的還是培訓出來的。我自幼被母親告誡不做壞女孩,壞女孩在她眼裡有兩大特點:注重身材,熱衷打扮。所以我聽到耳朵起繭的教誨便是:「學習重要,考分第一,咱們不學她們減肥趕時髦,咱們身體好,才有勁兒學習。」

我聽話,反射弧也長,若干年後才琢磨過味兒來,那些「壞女孩」身姿窈窕,豐容靚飾,看著比我健康。我反倒因為天天窩家裡啃書本,勾肩駝背,目光呆滯。更糟糕的是,我一畢業工作,母親就開始埋怨我不會捯飭自己,一雙旅遊鞋一年四季穿,外套穿到胳膊肘磨出洞,這樣怎麼能嫁得出去?奇怪,我的簡樸不是一直被鼓勵被讚賞嗎?怎麼突然返祖,成了缺點?母親接著說,你所有的衣服都要我幫你選,你就不能讓我少操點心?

於是我繼續聽話,在27歲那年,將「學會買衣服」歸為孝敬母親的責任之一,付諸實踐。記得第一次拿著親自挑選的衣服走進試衣間,我看到鏡中人滿臉大寫的「自豪」——我的衣服我做主,讓我意識到買衣服其樂無窮。漸漸,我摸索出適合自己的款式,也不再需要母親支援。可她依舊源源不斷寄來大箱小箱,理由是我不會選衣服。父親偷偷發來信息:「別跟你媽爭啦,她一想你,就去給你買衣服,買習慣了,就當這項活動是她的精神寄托吧。」

我趁印度大姐和店員交談空隙,掏出舊文胸,以最簡潔的措辭發出求助,店員按圖索驥,翻出一件類似款式的:粉色罩杯由黑色利巴蕾絲覆蓋,經過改良,罩杯內襯摒棄矽膠,使用海綿,增強了用戶安全性,也延長了文胸壽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不禁竊喜。

專屬我的拍照日,我按時前往「愛麗絲的兔子洞」。攝影工作室裡,我凝視著佩戴冷光燈串的鏡子,鏡中撒滿不重樣的化妝品,瓶瓶罐罐,裡裡外外,簇擁出雙倍色彩。我與化妝品關係生疏,上次見到它們是十年前,婚禮梳妝臺上,在木質教堂一側的單間,空氣裡彌漫著脂粉和原木混合的香氣。化妝師為我上妝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微合雙目,告訴自己放鬆。耳廓貼著蒸汽溫度,那是髮型師在我身後忙碌,卷髮棒偶爾靠近,熱浪刺來,我不敢呼吸,又覺得有趣,儘管不熟,這些美妝工具仍對我如此熱情,像呵護剛剛起筆的畫稿,有什麼顏料都往上添,央求它,別半途而廢。

妝容就緒時,窗外傳來教堂的鐘聲。虛化的現實中,意識也趨向朦朧,風機,花墻,衾枕……床單兩側颭拂的葉狀波浪,好似睡神修普諾斯即將扇動的翅膀。我集中精力,腦中只保留攝影師簡潔有序的指令——舒展,深深吸氣,微微張口,緩緩呼出。我在專注中滑入另一種迷失,恍若置身煙嵐雲岫,只見秘圖朵朵——那是難以形容的異象,燈暈微涼,柱狀煙塵中精巧的火把一簇簇懸掛,飄蕩,聚焦出以假亂真的螢火蟲天堂,連拍聲穿透碎光,布設蛛網,沿時間軸一路向左,結痂所有帶重影的哀傷。

仰望華星群像,色彩的疆域彷彿由我統治,詭毳殊章,我是時空瞬間的女王。虹光咬著碧雲,浮在棕毯上,影影綽綽,流嵐閃爍,如同千百只精靈婆娑起舞。拍攝漸臻佳境,詼笑從我胸腔中甦醒,發芽,一個個冒出頭來,在屋裡肆意生長,碰到聚光燈、銹板、圓木樁、床頭櫃,碰到茛苕葉盤繞的芙蓉鏡,唱出重重疊疊的回音。餘音裊裊中,攝影師的聲音像被霑露潤過,清光流轉,抑揚頓挫:「閨房攝影給你的不是記憶中的你,而是本質的你,由內向外的你,屬於你的你,你重生的自信,將重生你無量的熱忱與魅力。」是的,這是聚焦第一人稱的美,在自愛籠罩的福音中,一切干擾,甚至結果本身,都變得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