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從一張白紙開始

■耘之

點開廣播APP,樂音輕聲流瀉,取出紙與筆,開始依著老師給的圖稿,學著構圖起來。

花甲之年,開始學拿畫筆,學著從一張白紙開始,不預設目標,不多想能學到什麼程度,純為享受過程的喜悅,就像老師第一堂課說的:畫畫是一個過程,訓練手腦並用的能力,從修修改改中完成作品,過程才是最重要的。是啊,人生不也一樣,從慢慢修正想法、調整心態中學著面對不得不的變與不變。

第一堂課,老師在桌上擺了三個餅乾盒,教基本構圖,講解透視概念,示範水性色鉛筆塗色技巧。初學的我,握著筆,完全跟不上,有消化不良之嘆。課後,畫個幾筆,塗個幾下,個把鐘頭倏忽消逝,有時告訴自己再塗十分鐘就好,但猛一抬頭,幾十分鐘過去了。

接下來,畫古厝。我看著古意的建築,頗喜歡,但想著,這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畫得出來?老師續強調透視概念,講解如何抓取透視點,我在自我質疑中揣摩著往遠方延伸的概念,忽而頓悟:心,不就是個透視點?凡事向著心的方向,以心的寧定為依歸,不讓情緒因小磕碰就扭曲,生活因小挫折就變形,學著放下些什麼,才能靜下心來沉浸塗塗改改的沉靜與美好。而在塗塗改改中,竟也將作品完成了,成就感像海風夾帶的、肉眼看不出的細沙,悄悄積累,不再在乎花了多時才塗好色的紙盒作品,在上水的霎那糊成一片泥糊畫。

體驗過水性色鉛筆,改用水彩作畫,畫白花沙漠玫瑰。沙漠玫瑰,花名似藏著啟示:即使處於乾燥沙漠,也要努力生長,開出玫瑰般花顏?於是,我上網補充花知識,卻得知沙漠玫瑰屬夾竹桃科,整株有毒,非沙漠植物,只因花色似玫瑰而得名,植株其實與玫瑰無涉……對沙漠玫瑰有了粗淺認識,但心思卻更搖擺了:上次畫水彩應是國小的美術課吧,幾十年前的事了,如果那也算畫過水彩的話,「我能畫得出來嗎」再度震搖信心。

大概構圖後,取出調色盤、水及顏料,從零開始。上了課才知不透明與透明水彩的差別的我,茫茫然,光調色就卡關了,心裡念著紅橙黃綠藍靛紫,眼盯幾管老師建議購買的顏料,卻老是調不出想要的顏色。

經過幾天的努力,終於有點樣子了,看著利用留白方式呈現的白色花瓣雛型,想起老師說的留白的重要,也想起電影《大青樹下》歸亞蕾飾演的伍太太說的:留白,少了不行,多了也無益。

之後,畫貓,畫文面阿嬤,難度越來越高,我花在畫畫的時間越來越長,但心更沉靜了。

四個月來,學著從一張白紙開始,而這兩年多來,我的人生也是從一張白紙開始的。

二O二一年的一年裡,一月初外子突地闔眼遠去,五月中新冠肺炎疫情大爆發,九月底我卻走入化療,內憂外患極度試煉身心,生命與生活陷入此生不曾有的困境,白紙那般。

化療期間,每天都是挑戰與未知,日子過得戰戰兢兢,惶惶恐恐。夜裡,閉上雙眼,已逝的父母、外子紛紛入夢來,生前即多年不見的伯母雙眼狠瞪地向我直直走來……

即便治療結束,但身體猶虛弱,為防感染,「離群索居」成了原則——我不敢輕易出門,親友為防將病毒帶給我,避免來探視。

晝間,孩子上班去了,獨自在家的我,除了自己還是自己,與外界的關係等於零,儼然社會角落的孤獨者,群組裡偶爾傳來的關心成了唯一的溫暖,卻不足以餵養漫漫長日的失魂落魄;以前,爬山、當義工、上社大、採購、上圖書館……尋常不過的事都成了遠在天邊的雲彩,碰觸不到的夢想,生活留白太多,每天醒來便是茫然;生活反差太大,擔心焦慮太多,雙腳緊繃,嚴重脹氣跟著來,神經內科、復健科、腸胃科、骨科、血液本科,旋轉木馬般一圈轉過一圈,答案始終無解,直到在精神科尋得解答。

如今,兩年多過去了,就像學畫,我學著在人生白紙上慢慢構圖,緩緩上色,從塗塗改改中將生活拉回正軌,從質疑與驚懼中龜速「走回人間」;害怕復發的壓力始終都在,但我歸隊爬山、上社大……努力地在生活白紙上添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