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Good nature

■陳玉慈

我在國畫社協遇見了一個年紀層相近的學員,我是接案的自由工作者,而這位學員是一個長照照服員,公司有輪休時,她就來學畫。

那時她看見我也很年輕,頗為稀罕,就問我怎麼不用上班?我只說我不喜歡上班。然後她就很介意,她說我離退休還那麼久,不上班怎麼行?我不知道要跟她說甚麼,而且她還勸我,現在疫情正好了,有很多本來關掉的職缺都在徵人,我可以去做個文書處理員之類的。我只說,我沒有想要去上班,也沒有想當文書處理人員。

後來她就說了一長串我一定要去上班的話,讓我感覺,她在把她父母灌給她的話無意識地灌輸給我,因為如果不如此做,她就會覺得很悲哀,為什麼只有她要聽父母的,去做她抱怨個不停的照顧工作。所以我只好接受她的好意,不再多說甚麼。

其實未來AI會替代許多的工作,大部分的人都會沒工作,到那個時代,一定要工作這種30年前的觀念就會消失了。再10年後可能就沒有那麼多照服員的工作了,有一部分會被AI取代。所以我在接受她善意的同情的時候,偷偷在同情她。

只是有一點好笑的是,在我短暫當學校老師的時候,有一次我放了賴聲川表坊的舞台劇給學生看,裡面有一個固執的老太太,一直對一個年輕婦人用著大陸某省的腔說著,「避孕是罪惡的,妳一定要繁殖!」每次講到這句台詞,就是每一班國中生的高潮,他們笑的東倒西歪,對表演特別有興趣的同學還會一直模仿,太刺到他們的笑點了。

而當她一直叫我一定要去上班的時候,我就只會想到,「避孕是罪惡的,妳一定要繁殖!」。

再來說說我太單純的虧吧。我是個很少說為了感恩我想要做甚麼的人,我都只說做甚麼會有甚麼好處。如果做這件事對運動身體有好處、對放鬆心情有好處、對打發時間有好處,那麼可以幫忙當個義工,像我在國畫社協待很多年了,被吸收為義工,我不會說我因為感恩所以當了多久的義工。每次有同學說感恩老師要籌班費請老師吃飯,我都覺得沒甚麼必要,但只能照出錢。看起來就是我行我素一點吧。

我比較做自己,對於社會上那些多加的東西,我都不太care。這樣就會使有些人覺得刺目。

我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還有我不會覺得先來後到有甚麼了不起,我雖然晚到國畫社區協會,可是我大學有參加國畫社,我只是沒有講,然後第一次畫畫被老師大為讚賞。我本來就比較拙於言辭,會靜靜的,不一定會回話,頂多只說謝謝。一般人一定會說沒有沒有,畫的不好。但是我比較不懂這麼說,然後就被一些同學覺得很驕傲,假假的。

社協每一年的大事就是展覽,只有一部分的同學可以展出,這個社協為了回饋資深老同學對社協的支持,所以一貫是資深的同學較有機會展出。可是我畫的那一幅畫被老師一直看,幾番斟酌,如果錄取我的畫,就會犧牲掉資深同學的作品,所以非常費思量,後來結果出爐,我的作品參展。

我是一個超級後知後覺的人。兩、三年之後,我遇到一個大喇喇的性情中人,只要看不慣就會亂噴,有一次她就很奇怪地問我,看我在社協都兩年了,怎麼一直單身呢?一開始我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就說可能是緣分還沒到吧。她卻說,是嗎?

她這樣冷冷的、挺興奮的,到底是甚麼意思呢?

後來我才知道,一直有人說我和老師有一腿,她們說,我是拿屄來換的。從我第一次展出就有人這麼講,整個故事已經發展到我和老師的老婆如何明爭暗鬥,而老師夾在我們兩個女人中間,師母非常受傷,而我就是個綠茶婊,還在那邊裝聖女。

我哭了兩天,一想到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我傻傻地坐在少人的咖啡廳裡,去想像暗黑是怎麼存在人的內心裡的?我所想到的,還是因為這個社會加太多東西的結果,一個人如果像我這樣,盡量活到表裡如一,不要一直照約定俗成的社會那套,自然就會覺得呼吸的空氣都舒暢,人生都順意。如果那個造謠的同學,在老師選我的畫時,當場向老師說明她的想法,說不定我會願意讓兩年給她先展,說不定老師會同意她又把我換掉。可是當時她為什麼不據理力爭呢?就算當面不好看,也可以私下向老師據理力爭,看是展覽到底看年資還是看甚麼。

但是她就是甚麼都沒說,因為爭展覽是丟面子的事嗎?其實這樣為什麼會丟臉我不懂,就像我不懂被誇獎為何就要否定,不能簡單說謝謝。外國人都說Yes,I am。只有我們不能承認自己的優點。那就是社會的約定俗成加在她的天性之上,而她不知道如何反抗。如果她站起來直接捍衛她的立場,我也許會跟老師說,我這次不展,讓資深的同學展。而且我會很喜歡她,因為她跟我一樣,不在乎這個社會加在good nature上面的那些表面上高尚的東西,她跟我一樣,永遠為了捍衛自己的真性情而敢站起來發言。但是她就是已經吃社會那一套,心理不平衡,到底為什麼要讓自己那麼痛苦,因而讓我也受到痛苦。

原來同學私底下都是這麼想我的。坐在咖啡廳裡,我的眼淚就這樣流一流又停一停又流一流。這個城市開始下雨,所以車水馬龍被洗的模糊,很像太濕的國畫,有時候也可能不是下雨,是我的眼淚,讓我一直看到濕透了的畫。我希望可以憐憫她,可是淚水就是止不住,不知道為什麼止不住?我覺得我哭的是全世界的人的痛苦,那種不知道生活應該是減法而非加法的人的痛苦,以及他們再加給別人身上的痛苦。這世界的痛苦就很像這場雨,短暫停了以後又會下,形成了一個痛苦的熱帶氣旋,不穩定的天氣,濕透了的落地窗。

而我身處在這裡面,再也不能分別這些是雨滴還是眼淚,我想像一個團體偷偷把我當成婊子,可是外表卻一點都沒有露出端倪。這些表裡不一的人,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因為她們有一國,憎恨我的人有一國。她們的小圈圈裡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友好,但是我知道暗黑的人應該不存在真正友好的感情,她們只是一時的抱團取暖,因為有我這個共同的敵人。

直到有一天,老師和師母恩愛地出現在社協辦公室和畫室,然後我看到了那個人的表情,喔,就是她,她有點怔,有點故作鎮定,師母人很好,一一看了我們的畫,站在我的畫前說,哇,妳學幾年了?我說,大學有參加國畫社。師母說,難怪。

然後師母又去一一看別人的畫,這時我發現那個小圈圈的人都奇怪地望著那個發怔的學員,然後有點竊竊私語,那個發怔的學員也發現她似乎被排擠在小圈圈之外,因為沒有人和她說話。

現在她是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