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
「幸運的罪」典出《彌撒經》之〈逾越頌〉,本意是讚頌天主救人的計畫深不可測,經由基督之死抵消了亞當的罪,反令世人獲得如此偉大的救世主,於是稱此為「幸運的罪」。而西蒙.韋伊則進一步將此與柏拉圖對話錄中提及的神話並讀,並延伸其含義:眾神為了懲罰放縱傲慢的人類,將原本完整的人一切為二,此後人們驚惶無依,永遠在找尋失去的另一半。然而對少數人來說,儘管這是罪,卻是一種幸運的罪,因為孤獨以及生來的缺憾,我們反而得到了新的可能,有機會成為更美善的存在——亦即與神合而為一。
讀到這樣的想法,我拍桌而起,震撼到幾乎連人形都為之潰散的地步!但就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樣,我之所以反應如此劇烈,或許並非這想法有多麼新穎,而是因為,韋伊將我腦子裡模糊的想法準確而清晰地化為文字了。(換言之,成年人很難接受與自己相左的想法,大多視而不見,更糟的是曲解後據為己用,至於我是不是這樣呢?我真的不知道……)
儘管並非教徒,但一直以來,我對天地心存敬畏,對文學懷抱信仰,因此,與敬仰的存在合而為一,自然是此生最大的願求。於是,韋伊的文字有如來自我的內心,一瞬間便擦亮了眼前的夜空——當下我明白了:這就是第七本詩集的書名。
事實上,不僅是孤獨,我進行至此的人生——貧、病、蠢笨、與貓相伴、寫作為生——全是我所願所求。性格造成命運,內心的願望亦然,儘管示現方式超乎預期,抵達的路線不在地圖上,但回頭一看,我的每一所求確實都如願了,我所信仰的存在,慈悲地在順服者面前,鋪展開一條無法重複,卻又像是早已重複過許多次的道路。
多麼幸運啊,我的命運是罪的顯示,也是我所願求。而此刻時間來到了這裡,2024年春天——意外發現罹患第二種癌且再次經歷手術與放療之後,日子繼續——幸運撿回一條小命的我企圖銜接,同時又渴望拋開前面的六本詩集,完成第七本。在這之間一如往常地經歷了各式各樣的地獄:自我折磨自我鞭笞自戕自虐自我懷疑且不時遺失了詩的鑰匙……但終究在寫詩是如此快樂就算只是自爽又如何的半勉勵半放棄中,持續書寫著。
但似乎,總是有些小小的改變吧?上一本詩集我曾坦承自己已然老去:「老化的定義在於對未來的恐懼多過於好奇。」但此刻的我,卻可以看見前方仍然存在著未知的光亮,仍然相信我追求的那首詩,有可能即將被寫出來……我甚至感覺已跨過了某個門檻,來到此生從未抵達之處,而這樣的改變,是愛貓蓓蓓教我的。而今我總算明白了,世界的永恆,不是人類的愚昧和邪惡所能破壞的,然而,再偉大的善行和創作,也不能使其更加完美。
務實一點來說,每一本詩集都有超越前作之處,但也都有失落之物,有些詩是再也寫不出來了,但將來我能寫出完全不同的作品,這樣不好嗎?不管把這看成懲罰或是禮物,對於時間都無增損。更何況寫詩或說信仰,應該不只是一人一生的事。
於是,一個結論來到眼前:難道說,活著,即是一種幸運的罪嗎?我怎麼會有如此天真樂觀的想法呢?這真是難以想像的,在各種懷疑與恐懼夾擊之中,此刻的我的心底,竟還能湧出一種莫名的幸福感,而那滋味就像是——如人飲水,去冰微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