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口

■杜文輝

動物

小黑、小黃一撲上去就互相咬住,再也沒有鬆口。

它們在公園溜達的時候,遇到過好幾次,都沒有掙脫人類拴在它們身上的繩子。

它們都養尊處優,應該沒有多大的仇恨和利害衝突,但它們一撲上去就沒有鬆口。它們可能想到另一方吃的比自己還要好,睡的比自己還要優越,主人對它比自己還要寵愛,在狗群中比自己更有威信,另一方可能霸佔了自己也喜愛的小白。

它們都一直苦於不能掙脫繩子,撲上去,一決雌雄……

正好人類有了新的無聊和需求,要舉行鬥狗,和鬥蟋蟀、鬥雞、鬥牛、鬥馬一回事。它們被主人放向疆場。

它們撕咬得那麼緊,以至好幾個人在尾巴上拽都沒有拽開,甚至拽斷了尾巴。它們撕咬得那麼持久,一個24小時、兩個24小時、三個24小時、無數個24小時,要天荒地老。

最終,有人,不得不將它們緊咬的部分,用鋸子鋸開。

小悟空

關於她怎麼到鐵架子上去的,眾說紛紜,連她自己和父母都說不清楚。她只是想當一回孫悟空,在高空,萬人高處,戴著野雞翎子,向下俯視,她的同伴、親戚和鄰人都看她。

她被帶子緊緊地綁在鐵架的鐵圈上,腰、腿、屁股都緊緊地綁住,從安全考慮,畢竟她剛剛才5歲,又那麼高,車又走走停停。她也想把自己綁緊。她比電杆上的路燈還要高,樹梢劃臉。她的父母跟在鬧元宵的隊伍中不勝喜悅、不住地看她。她和父母幾乎同時想到欺負過他們的人,現在悟空在高處。

為了更像悟空,她穿得比較少。她的父母叫袍子下再套一件棉衣,她不。遊行到了一半,她開始感覺冷,反覆吸鼻涕,剛開始她被熱浪一直加熱。她也開始疲憊,為了這,她和全家人想像、排練了大半個月,最近幾天,她晚上十二點左右才睡,夢見市上最有名色的人,問那個高處的小孩是誰。

她開始感覺街道有些長,人太多,太噪雜,感覺她有些高、危險。她想下來,混在人流中,牽著父母的手,看別人。但是她被死死的綁住。遊行從上午九點要到下午四點,才剛剛過了十二點。天氣有些冷,零星飄雪。

小悟空身子越團越緊,頭耷在小肩上,一支刺刀一樣的鐵杆盡力地插向高空。車在歡樂的海洋中緩緩前行,走走停停。

還是她的父母最操心,叫拿長杆子的人把小悟空搗了搗,小悟空醒了,像鳥一樣動了一下。

終於走出了長長的街道,已是下午四點多,高蹺、妖婆、輪船、獅子、長龍、鑼鼓、彩車……在郊外逐漸散了架、消歇。小悟空從鐵杆上一節一節取下來,臉上有兩行冰淚,抓鐵圈和金箍棒的手抓的那麼緊,掰都掰不開。

利器

詩人終於淪落為打掃衛生的人。她也試圖過上優越的上層生活,也曾彎曲、妥協。這還是她一個親戚的親戚介紹的。她想也好,她能憑體力養活自己,又能不受任何干擾,寫詩。她爭取一生寫出一首好詩,留下一首詩,一行也行。她一直沒有結婚。

這是一家私企。她把樓頂、地下室、牆、玻璃、桌椅、電腦(她多麼喜愛)等都打掃收拾了一遍,太髒了,好像大家都一直混日子。她想贏得副管的歡心。以前打掃衛生的是一位殘疾人,聽說是因為老總講慈善才收留了她,但她到之後單位就開始丟失小東西,垃圾袋、衛生紙、水果、糖……老總把她辭退了。詩人給自己說:這方面她保證沒問題。

剛開始平安無事。過了幾天,副理在進門側牆上安了一大塊玻璃鏡。詩人想,最近這鏡子肯定是大家關注的重點,直到大家厭倦、遺忘。於是她特別留意擦,省略了其他,但她想也不能擦得太淨,不能做到極致,不然以後就沒發展空間了。她擦了擦。

果然,副理說鏡子不淨,每天要擦,對公司來說太重要了。詩人擦了幾次,就找副理,論理:「鏡子是一把利器,雙刃劍,越淨,就越能照見自己的靈魂,我們,你、我,大家都是髒的。再說世事就是朦朦朧朧,就像一層毛玻璃,不能看透,一看透就完了……凡事,適可而至,傳統文化中的『中庸』,王陽明的『心學』,生的煩惱全是因為太清……」

「主,那我該怎麼辦呢?」副理。

「你自己看辦吧。」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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