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慶
任何一段感情,僅只憑藉焚香才能訴說,大抵也已是天蒼蒼野茫茫了。當然不去回望,就無所謂蒼茫,眼前盡是太平盛事,不是你儂我儂的歡情嗔痴,就是柴米油鹽的日常剪黏,沒有誰會特意想念你了。
甚至,說回望都算是強人所難了。我們的相識與其說是血脈鞠育之情,毋寧更可以稱之為一種偶遇,那是你的晚年,我的幼年,無論是長長的擁抱、刺人的鬍渣,或是陰影,都留下得太少太少,那幾毫克的原始記憶只有慢慢流失的份,連變形都太奢侈。
誇過我嗎?帶我去買過閃亮亮的金甘糖嗎?曾經抱起我窺看過太高的窗口嗎?我彷彿只能如此忘恩負義的彷徨下去了。再大一點的時候,心中的彷徨轉向,鎮日朝自己叩問青春裡所有沒有解答的囈語,我會騎十幾公里去坐在你的跟前,一路上由烏煙瘴氣的市鎮航向黃土山丘,就純粹是坐在你的跟前,想說什麼卻無語,也分不清是我來陪伴你,還是我需要你的眷顧?
那個時期,我就是常常出沒在分不清是五股還是八里觀音山的少年,將蜿蜒與奔赴都當成是一種虔誠的儀式,那時並未察覺,人與人之間,竟然可以因為陰陽兩隔而生疏起來。
你來自台灣西南隅最貧窮的鄉鎮,一輩子種稻,一輩子播種土豆番薯,隨著一對成家的兒子北漂,落腳在雲嘉人的第二故鄉。身為島內大遷徙浪潮裡的一份子,你回望西螺大橋,那豔豔的紅一如你日後長眠的墳土,你不再有機會歸鄉,在我聽說的悒鬱裡,你選擇自沉異鄉的江底。
倚靠著墳牆,雙腳踏著離你最近的赭紅赤土,心中的徨惑總能卸下一點。有時漫山夏蟬包圍整座山頭,似要將你喚起,更多時候只是怔怔望著熠熠青碑,我知道那沉默的姿態封堵了你的氣息,也封堵了世人的詰問。而一整個下午,我以為竄進鼻腔裡亂草青青夾雜著暑氣蒸騰,就是你從此以往的味道了。
幾次藉著環島旅行,刻意探尋世人眼中台十七線以西的荒涼,在口湖鄉水井村逢人就問,「我是楊阿行的孫仔,你捌伊無?」村子裡那麼小,老一輩的當然都認識你,但卻小心翼翼從未對我這個孫輩透露出任何對你的惋惜。其實我心中更深的惋惜與荒涼或許是,我也無能為力為你衣錦還鄉。
我在你的姓氏裡學步、寫字,學會騎車之後便沿著省道南下,在你早已不在的水井村吹過獵獵的海口風,然而我的台語已經沒有你的腔調了。時移事往,你從山上遷居塔裡,我則從三重埔再漂往金六結,我看我們都很難再說哪裡是故鄉了。一輩子都在背離的我們,是否也註定一輩子要在心底重返?
後來我會問,我仰望過你嗎?我看出你當年眼底的愁思嗎?在持香祝禱的季節,你毅然決然的消逝忽然變得像摺紙一樣立體,原來,那攸關我第一次直面死亡,你最後的轉身原來是我最初的彷徨。近半個世紀後,透過自身的你儂我儂與柴米油鹽,時光寬容,允許我抽絲剝繭,允許我把玩生命的稜邊與嘈嘈切切的糾葛,允許我旋開幽冥的潘朵拉之盒,溫煦了就微笑,刺痛了就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