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緣
那晚我待在Maya的房中,看著從筆電經HDMI線傳輸至牆上液晶電視一部Youtube裡由一個阿兜仔接訪年輕人「台灣人是不是漢人」的影片。我那時似乎是在感慨一幅虛幻光影竟能通過在絕緣漆材下躍動的電能,在二米外的二極體群落上以單純的三元色排列出一模一樣的畫面。
Maya告訴我漢人是早就滅絕的種族,或許在對岸某個山村中還苟延殘喘著近親通婚所誕下的畸形、扭曲的生物。「絕對不在台灣,台灣的這些所為漢人早就混合了平埔族、荷蘭、西班牙、日本、美國的遺傳因子。」
我隨口問:「那我也能是原住民嗎?」Maya生氣的說我不是原住民,哪怕她認為我留了一半平埔族的血。
「你是teywan,你的父母是teywan,那你只能是teywan。」
Maya念的「teywan」在我聽來是達樣的發音。我記得達樣是人的意思,便問她為什麼說我是人,卻被她糾正teywan是平地人。我又想起當年我曾和Maya的哥哥(也是我國中的同學)在他們部落靠台九線的一間似乎叫達樣餐廳、達樣小吃、達樣山產或達樣熱炒的鐵皮屋中,坐在因日曬而略為發白的淺綠塑料四角凳圍繞一張漆著亮紅的折疊圓桌不斷往對方面前的一次性白色塑膠杯倒啤酒。那時夜深,離我們不遠處的真空管電視上放著盜版伴唱影片,電視前的麥克風已經沒有人搶了(可見真的很晚)。Maya的哥哥醉醺醺的模仿我將普悠瑪念成普U瑪,我那時好像轉頭吐了一地(一隻原先窩在我腳邊啃食骨頭的大黃狗一臉嫌棄的跑開),然後用和口水一起延長的酒氣說:「到底——」但其實那間帶有達樣二字的違建只是個存在於酒醉囈語,類似於西夏旅館的盜夢空間?
一種不斷褪去的色彩像七星潭的海浪撞碎在砂石灘後短暫殘留的白沫一樣從我的血中褪去,一直以為自己是漢人的民族情節突然被以血脈不純給否定。Maya說我不是漢人時是以定讞的口吻,說我不是原住民時則帶的惱怒,似乎是面對一位小學生在向她硬拗大雄給胖虎一半零用錢後不是剩下一半,而是會被胖虎搶的分文不剩。
我關掉電視,不想再看到那身上似乎被烙印「謝謝你喜歡台灣」留言的白人宣傳一種只存在於不斷刪改的歷史教科書上的「台灣人」。Maya關掉燈,在我的身上慢慢挑揀能證明她所說的證據,可能是一根美國人的體毛、鼻樑某處接近西班牙人的角度、日本人的菊與刀。如同納粹挑選黨衛軍,純粹又虛無的血統。「為什麼沒有?」
黑暗中傳來Maya憤怒的咆哮。我像做錯事的男孩,囁嚅著說我的父母是楊梅的客家人,到我這一代都不會說台語。
「能不能別管那些了?我只是想和妳待在這而已。」
但Maya趕走我,將我趕到被沙石車和流浪狗咆哮所淹沒的省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