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鈺 圖/簡世哲
今年為「牡丹社事件」發生一五○週年。
數年前在社群裡認識排灣族人牡丹小學杜詩韻老師後,很想走訪位在屏東恆春的排灣族,目的在了解他們的歷史及日常生活,後受新冠肺炎疫情阻礙,遲遲無法成行。今夏,再度聯絡上杜老師,她如今是石門國小教務主任,很熱心地答應給予我協助。由北搭車南下,我與杜老師約在恆春車站碰面。見面後,她將車子開到了石門一家民宿,放好行李,暮色已近。
杜老師推薦部落的耆老基督教古長老與我對談,長老忙完農事後趕來,他有張國字臉,濃眉大耳,帶著微汗的笑臉,與我展開一段對話。談話中,他特別強調,雖然排灣族沒有文字,但有口述歷史,排灣族人相信太陽為一切之母,對應客廳中一張腐蝕斑斑的椅背上,雕刻舞著赤焰的太陽圖騰。我認為,歲月再久,口述歷史必須給予尊重。
長老又說,族人的另一項特質為謙卑,順應太陽、自然、傳統、長輩的教訓,但如遇外力違反這些規則時,族人必將起身反抗。我問:數百年來,歐文化,日文化,漢文化是否對原住民產生影響,他未正面回覆,只說,部落與他族相處,一向採取的是和諧共存的模式,任何外來文化,有利則取,不適者予以摒棄。
隔日,杜老師駕車帶我前往石門古戰場,開車經199縣道,不久即可抵達。石門其實是兩座很高的石塹,由四重溪溪口望去,開口廣闊,在稍高處把守,即可阻擋敵人攻入,但入侵日軍爬至更高的山頂,居高臨下,加上重武器,輕易取得勝利。是役,只有少數族人持老舊的毛瑟槍,其餘多用弓箭石塊為武器抗敵,因此犧牲數十人,牧丹社頭目 Aruqu父子戰死。
兩位族人正在清掃環境,告訴杜老師,前往紀念碑的步道正在整修,停止開放。我們改由左方的台階拾級而上至山頂,高處有座日據時代(1936)建立的碑塔,上刻:「西鄉都督遺跡記念碑」,國民政府遷臺後,改為「澄清海宇,還我河山」。民國一百零五年,新政府又將文字去除,成了無字碑,三年後又將原文重新恢復。西鄉何許人也,即是率軍攻打牡丹社的西鄉從道,此人生於日本九州鹿耳島之薩摩藩,其兄為明治維新重要推手的西鄉隆盛。西鄉碑左邊原有一體積較小的戰死日軍忠靈碑,碑體屢遭破壞,目前已不知下落。
車子續往下站龜山,這座百公尺高的珊瑚礁,少有旅遊團會到此佇足。當年日軍主力由車城灣遷移至此,岩礁雖不高,爬到頂處也頗費力。鑽出樹林前,杜老師先叫我閉眼三秒鐘再睜開,瞬間眼前出現了車城灣碧藍色的大海,沙灘上,海浪不停地畫出優雅白線,令人驚艷,加上習習海風,吹乾了已汗濕的衣裳,涼意驅散了暑氣,連帶忘卻小腿的痠疼。鑽過一座碉堡前,遠眺海生館,似是一條吃飽了的毛蟲,當年構築地基時,挖出數百具日軍的骨骸,他們多數死於瘧疾感染,均移葬在館旁不遠的樹林中。我驚訝於排灣族人當時為何未感染瘧疾。據研究發現,族人天生具鐮刀形紅血球,瘧原蟲不易破壞,杜老師給的答案,我頭一次聽聞。
順著屏172道路,車子駛入高士佛社(Kuskus),當年爆發「牡丹社事件」的最初源頭,日據時代是統治者的行政中心。族人遵循古法,沿河種植稻米,以肩扛穀走過深山林道,今稱「高士穀道」。部落當時的交通工具以人力獸力為主,想來,沿路灑尿排糞的水牛,躺在榖物包上嘻笑打鬧的小孩,景象應與平地並無二致。族人辛苦勞動成果,常被來購穀的商販剝削,杜老師的母親自小心算能力很強,如發現不公,會聲色俱厲的抗議,嚷著找警察來評理,憶及此,她頗為得意。
山上本有座神社,後因故被破壞,之後政府在山頂重設一座迷你版的,現仍有人來此祭拜。在神社步道旁,有排低矮的灌木,掛著一串串木色的鈴鐺,杜老師隨手摘了一個爆裂的咀嚼,還亮出染成紫色的舌頭,我也如法炮製,同樣的伸出舌頭,兩人相視而笑。這種野牡丹的果實,附近原鄉的小朋友都吃過,酸酸甜甜的;周遭的淺山區內,三至五月開滿了野牡丹花,景色秀麗,這也是牡丹鄉(Sinvaudjan)名稱的由來。
恆春半島的落山風,變成一隻生財的大手,族人將不適農作的田地,改種乳牛愛吃的盤古拉草,每年有數千萬元收益,眼見還有不少空地,種植此類作物,將有助於當地發展畜牧事業。炙熱的落山風,造就了另一種經濟作物,港口茶。台北的朋友委我買回去試喝。這款茶樹四季都可生產,茶葉產量很少,快摘快製。沖泡時,水不能燒熱至沸點,浸泡時間僅需10~12秒,茶水淡綠,有一絲苦澀,飲後緩緩回甘,我覺得不亞於一般常飲的綠茶。
當天晚上,主人特別在山上辦了一場家宴,都是原住民美食,大多以原味呈現。杜老師的父親首先燃起篝火,藉煙霧驅走蚊蟲,老人家面容嚴肅不多言,頭頂上戴著礦工用的頭燈,嚼著檳榔、撥弄著炭火。我主動的找話題對談,原來他當過數年工兵,退伍後轉考行政職,分發到鄉公所工作到退休,他的父親曾被日本政府徵兵至南洋當軍伕。杜媽媽生性親和力強,說話不疾不徐,動作不慌不忙,不愧是做生意老手,開過餐廳當主廚。不多久,滿桌的菜餚已備好,山泉水飼育無臭土味的吳郭魚,山上種的玉米、花生、番薯都是盤中飧,滋味甜美。杜老師讓我見識了「假酸漿」,這層包裹在小米粽內餡外的樹葉,散發著濃濃的香氣,印象深刻。
隔天早上,我進入牡丹水庫旁的文物館參觀,館內除陳列有關排灣族的歷史文物外,還記錄了排灣族人一般日常生活、禁忌及占卜之術的歷史。杜老師舉例,在稻埕曬穀時,小米和稻子必須分開,因老輩族人認為,稻子並非來自天然,兩者不能混合,避免違反祖訓。
杜老師母親生於四林格社,途經該處,難免談到日據時代(1915)發生的反日事件,當時日政府強迫族人繳交槍枝,門牌編號以繳槍先後取得。杜老師的曾外祖父Kuliw.Tjubaibai(古流.鳩襬百),為不願繳槍之帶頭者,故遭日警派人暗殺,那時她的外婆還在襁褓中。據族人描述,古流頭目死之前,手握住槍枝不放,嘴含煙斗,雙膝跪地,身形不倒。
當年牡丹號事件被殺的琉球人屍體埋葬在統埔,離此不遠,我們前往對亡者禱告與祈福。這座合葬塚經過數度整修,墓碑提高為三層,碑文為「大日本琉球蕃民五十四名墓」。我好奇的問,依漢人的傳統,死後習慣全屍埋葬,那些罹難者的頭顱呢?能否讓他們的靈魂與軀體安住?杜老師回說,史料記載,當時遇害者頭顱存放在部落內,經過百餘年,部落來去遷徙,加上自然災害,已經不知去向。
瑯嶠在清領時期泛指恆春半島大部分地區,之後的瑯嶠名稱被瑯嶠十八社所取代。當時漢民族中以客家人最早到此開墾(明鄭永曆三十六年,1682),建立車城保力村至今;道光初年,漳泉閩南人士則在車城南邊新街庄起家。當車子經過街旁寫著四個大字的「瑯嶠客家」村落,一間三山國王廟就在路口。杜老師帶我進入廟旁的院落中,有幅關於牡丹社事件的浮雕刻在牆上,內容令人驚悚。我個人認為,在此講求族群融合的時代,建議找專家討論內容後重新繪製較妥。
杜老師從市區另一方向駛入恆春東門,我從未踏上的另座古城牆。東古城牆滿長的,曾經通過一間國小,如今列為保護文物。天好熱,尤其是走在暗紅色的古磚上,城牆、城垛、供馬匹上下的斜坡,下方的城門口上,留下刻著前清光緒初年所建的印記。所有建材,均以糯米、蚵石粉、豬血混合做為黏著劑,堆砌成一條紅色巨龍。百餘年後,大部分完好如初。
牡丹鄉的東源部落(Maljipa)可說是全臺最具花香的觀光場所,這地方原是一大塊水田,被巫師說成惡靈放逐地,時間一久,人跡杳然,逐漸形成一片沼澤,野薑花成了此區的優勢種,每年7~11月為花期,觀者除了沿途嗅聞花香外,族人研發出許多衍生性商品,其中我最愛香水,噴灑式的瓶罐方便多了。正在吸吮美味的野薑花冰淇淋時,杜老師催我上車,因為恆春開往高雄的班車即將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