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穿著灰色風衣的刑士

  • 韓麗瑛

我確實記得那件事,是午後、刑士、母親和我。

幾度想跟母親提起那件事,但選擇自動過濾,深怕傷害母親,告訴自己不記得了。

但,午夜夢迴時,屢屢逼近看到母親慌張潛入那個黑暗。想著,母親若被刑士抓走,那一瞬間發愣的稚孩會怎樣?

我家店面是中正路巷內商屋的三角窗,往後走就是沙卡里巴入口處,一般時間會有逛街的人流,或是進入沙卡里巴裡吃飯、吃點心的客人,或是街區內許許多多送貨的工人或是嬉鬧的小孩……。

小時候,店內門庭若市,買鞋的客人川流不息,親戚、朋友常到店裡聊天、喫茶、嘗點心,聽唱機流出黑膠唱片的歌聲與音樂,姨婆、阿嬤經常在二樓客廳打四色牌。

但,八九歲那年家裡籠罩著難以言喻的壓力。阿姑帶著表哥搬出去,阿嬤、爸爸經常消失不見人影。不管是相親、約會、看電影、看新劇,任何時候都會帶著我的像乳母的女傭、常常講故事給我聽的店員,她們都被辭退,親友不來、客人也變少了,家裡冷冷清清。

某年的那日,慵懶的午後,偌大的街區出奇的寂靜。只有我跟媽媽顧店,媽媽打開拉哩喔聽著歌仔戲,我頭枕在媽媽的大腿上,她翻著我的頭髮抓頭蝨。當年,全校有頭髮的學生全都長頭蝨,現在想來真的很誇張,幾個衛生所人員跟老師,朝著學生的頭髮噴DDT,噴完後,我們用包巾把頭髮包住密封,回家再洗頭。後來,科學家證實DDT雖是有效的殺蟲劑,但被證明是會積存的毒物,回想起來當時的孩子都活得頭好壯壯,簡直是奇蹟!

媽媽撥弄我的頭髮,眼皮昏昏的閉上,時間彷彿靜止中。遽然間媽媽推開我,急促說著「講我無佇咧!」然後就跑進店後闇黑的倉庫間。我回神時,穿著灰色風衣男人已站在我面前,緩緩問著「恁媽媽有佇咧無?」我只有搖頭,無力回話,他清瘦、眼光矍矍有神,往倉庫凝視一會就走了。

當年的很多事,已在繁雜的世事中散落,但不知為什麼,就會記掛灰色風衣男子和倉皇的母親。老一輩都稱便衣警察「刑士」,可能這位刑士大人帶著拘票來羈押票據法的母親,我想刑士大人一定知道母親躲在幾步之隔的倉庫間,但他選擇放過母親,刑士大人應該是憐憫隻身帶著幼童的媽媽。

當年的媽媽的確很辛苦,十九歲就出閣,嫁給紈絝的爸爸,又要伺候嚴苛的阿嬤,難纏的大娘姑和拉拔五個孩子,豐裕環境裡就沒有好過,但家道中落時就成了眾矢之地。

當年的票據法很多開支票的是男人,被關的卻是女人。爸爸跑路媽媽就成了票據犯,但媽媽冒著被抓的危險,並沒有丟開我們五個小孩,縱使她無能為力,還是承擔家計並維持正常三餐,讓我們好好的上學。

六十多年後,寫這封無法投遞的信,就是想感謝放過母親轉身離開的刑士大人,在幽微中看到您溫暖的光輝,深邃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