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敬
在我看來,詩集的題目《隱匿的黃昏》便是一行高度濃縮的詩。黃昏無疑是生命晚年的象徵,但詩人偏偏要把它「隱匿」起來,這正是他心頭不覺老、不服老的一種寫照:「在『老了』的形容詞/前置上『也許』/企圖隱匿或慰安斑剝的歲月/……期待夜的華燈/來調和黃昏的顏色」(《隱匿的黃昏》),讀著這樣的詩句,如果再聯想到他在2020年出版的詩集《十八‧八十》,你能深深地感到年過八旬的綠蒂先生詩心的跳動,任憑歲月流逝,世事變遷,他詩情依舊,詩行中洋溢著一種青春的氣息。正如他在《十八‧八十》這首詩中所說:十八、八十「不只是兩個顛倒的數字/是歲月沙漏點滴的消逝/是迎風青少到垂暮鬢白/是詩歌行旅的萬里雲月/是人生漂泊孤寂的印記」。綠蒂先生幼承家學,五歲時即在他父親開設的漢文私塾中讀書。十八歲在淡江大學開始寫詩,十九歲便出版了處女詩集《藍星》。這位早熟的詩人,十八歲開啟了他詩人的行程,到了八十歲仍初心不改:「不知未來的詩路還有多長/我詩心在浩瀚大海中/已獨坐成遺世的孤島/風中的城堡在酷熱的沙漠裡/只剩下傾圮的斷垣/屹立不倒的仍是堅持的初心」。我一向認為,能否堅持終身寫作,是一位詩人對詩的鍾愛程度與他的創造能力的根本體現,也是衡量一位詩人在文學史上位置的重要標誌。綠蒂已從他十八歲到時八十歲的創作歷程,印證了他的初心,也表明了他的一生是與詩結緣的無怨無悔的一生。
人到晚年,生命的終點越來越近,自然會產生對生命的嚴肅思考。海德格爾說過,向死而生的意義是:當你無限地接近死亡,才能深切地體會到生的意義。百歲詩人鄭敏在八十歲以後寫出了著名的《最後的誕生》:「許久許久以前,正是這雙有力的手/將我送入母親的湖水中/現在還是這雙手引導我——/一個脆弱的身軀走向/最後的誕生……/一顆小小的粒子重新飄浮在/宇宙母親的身體裡/我並沒有消失/從遙遠遙遠的星空/我在傾聽人類的資訊」。在生命的大限到來之前,詩人沒有恐懼,沒有悲觀,沒有及時行樂的渴盼,而是把自己從母體中的誕生看成是第一次誕生,而把自己化為一顆粒子回到宇宙母親的懷抱,看成是最後的誕生,這種參透生死的達觀,這種對生命、對宇宙的大愛,表明詩人的心靈已獲得了充分的自由感,她的精神境界也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像鄭敏一樣,綠蒂在八十歲以後對死亡也有了認真的思考。在《隱匿的黃昏》中有一首以《告別》為題的詩:「活著就一直在告別/不由自主地告別/眾多無法挽留的人、事、物/告別在猶疑的十字路口/在黯淡的街燈下/在行道樹繽紛的落葉裡/……最終 以愛向自己告別/在心房靜止脈動前/把未書寫的詩篇/化為滿天星輝/閃耀 給最鍾愛的你」。讀著這樣動情的詩句,我不由得想起了辛笛晚年所寫的《一個人的墓誌銘》:「我什麼也不帶走,/我什麼也不稀罕;/拿去,哪怕人間的珠寶,/留下我全部的愛/我只滿懷著希望/去睡」。聯繫鄭敏、辛笛這些感人的詩句,再讀綠蒂的《告別》,能明顯地看出,綠蒂晚年的心與鄭敏、辛笛這樣的大詩人是相通的。
作為同齡人,我在綠蒂的詩歌中更容易感受到他對詩歌的鍾愛,對詩人使命的理解,以及把自己的一生與詩歌融合起來的人生態度,從而產生了深深的共鳴。在我閱讀《隱匿的黃昏》的過程中深切地體會到,詩人到了晚年依然寶刀不老,依然能在詩歌藝術上有自己的新的探索。詩集《隱匿的黃昏》中有兩首詩給我的印象頗深,一首是《詩歌便利店》:「掛牌『營業中』/不只是7-11/是全年無休的24Hr/是以詩歌服務你一生美好的店//架上的或冰櫃中的/依標價任君選取/從象徵派到超現實主義/從現代到後現代/從傳統的李白、杜甫/到經典的餘光中或洛夫/有各樣的詩刊或紙本詩集/也有乏人問津的托售自印詩集//可代投稿子及遙遠的問候/也可以收集印花換取趣味的小詩/有熱氣蒸騰的生活紀事/也有冷藏未見光的隱喻……」。讀這首《詩歌便利店》,一下子讓我想起曾在臺北見過的「詩歌鋪子」,那是幾位詩人合夥經營的一個為詩人和詩歌愛好者服務的小店鋪。我不知綠蒂是否去過這家「詩歌鋪子」,就算他去過,他這首《詩歌便利店》也並不是對「詩歌鋪子」的簡單實錄,而是借此寫出他的詩歌理想,詩歌的最後一小節便把全詩提升到了一個在虛擬中展開的新高度:「希望開設在鄰近我心的/詩歌便利店永遠光鮮敞亮/不論熱鬧的白天或孤寂的黑夜」。
詩集中給我印象頗深的還有題為《藍與黑》的這首詩,表面上詩人是在寫兩種顏色,實際上是寫他曾親歷的兩種人生:藍無疑代表的是他生活中曾經歷的美好的事物與景象:「我的夜是藍/我的星光也是藍/我的首部詩集叫《藍星》//天藍、海藍、濤聲也藍/抹香鯨背的水柱是藍/美人魚的淚珠也是藍//書寫的鋼筆墨水是藍/愛情的信號氣球是藍//我的日記本是藍色/思維是藍色/記憶也是藍色」;黑則代表了他生活中所目睹的殘暴、醜惡與死亡:「黑暗吞噬黑暗成為黑的一切/烏鴉的羽翼是黑色/掠奪者的血液是黑色//河邊枯死的蘆葦是黑色//纏在臂上哀悼的紗是黑色」。詩人這一生親歷的不就是「藍」與「黑」互相搏鬥的生活嗎?恰恰就是在這種苦難與幸福相伴、痛苦與歡樂交融的獨特經歷中,成就了詩人自己。詩的最後兩節就是這樣一種人生道路的生動寫照:「藍與黑混和成的是郁藍/還是藍/DARK BLUE是深藍/是深深的哀愁/恒是最美的顏色/最深的思念//黑暗世界寂寥得/只剩下單獨一人的告白/也褪不去我身心的透藍」。「藍」正是由於有「黑」的強行進入,才造成了獨具光彩的「郁藍」、「深藍」、「透藍」,這裡,詩人用自己獨特的情感體驗和獨特的思維方式,再次印證了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的人生真諦。(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