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實 圖/戴麗英
01
高山症是人體對環境的反應引起的。
主要的原因是氣壓的改變。地勢愈高,空氣壓力愈稀薄。空氣稀薄,表示含氧量下降,人體因之有了反應。這反應主要體現在呼吸和心臟上。
我由濱海城市香港來雲南昆明,地勢一下子攀升到海拔約2400米。但身體狀態如常,能吃能喝,奔跑笑談,高原仿如平川。我們去茶葉市場議價購物,去菌子一條街熱窩晚飯。喝酒,吃餚,在滂沱大雨下狼狽地截的士回酒店,再在咖啡廳坐上一小時,才拖著疲憊的身體,推開房間的大門。躺臥在整個高原上,追尋一個擁有簷下聽風的異鄉夢!
離開昆明南行,到了普洱市。登觀景台,遊梅子湖,淹沒在萬頃無際的碧綠茶樹間,如此勾留了一天,翌日又驅車穿越景洪(西雙版納),直抵邊境。那是中緬邊境的打洛鎮。
打洛,小鎮也。我們參觀了「獨樹成林」景區和邊關。關口很寧靜,看不到一個駐軍。對面是緬甸的關閘,一座緬甸式的古建築物。晚上尋到一家旅館,深山地區如一頭寧靜的小鹿,安渡了一個沒有星子的夜。
明晨,窗外傳來沙沙擦擦的雨水聲,我們趕到邊關,看升旗禮。廣場上渺無人跡,雨水落在世界這個角落上,打在兩個國度的人民和高山林木上。八時過後,旗仍垂懸。升旗禮取消了。
大雨隨著我們的車子回到景洪。我在酒店房間的落地窗前,看瀾滄江的滔滔奔騰。想起了叫馬驊的一個年輕詩人。斷斷續續想到他的〈少年遊〉:
雨將至。歪歪斜斜的暮春初夏一派 水氣。
柔潤的高速路撤回郊外,運走
剩餘的水煮魚(的刺)、椒鹽排條 (的骨頭)和燕京啤酒(的瓶)。
從景洪我們坐飛機到麗江。地勢又長拔了約800米,是3200米的西南高地。我們下榻古城區的一家旅舍。旅舍在山上,可俯瞰整個古城區。城區連綿匍匐,沿山蔓延,熱鬧非凡。飯後相約遊走於櫛次鱗比的小商鋪,浸淫於禪、藝、賈的氛圍中。
晚上歇坐陽台,粵地流浪歌手深情歌唱!皓月當空,那種異鄉人的濃鬱味道,瀰漫了麗江的上空。
2
麗江古城即大研鎮,建於宋末元初。「民房群落,瓦屋櫛比」,這是徐霞客的筆下雲煙。古城區內有不少叫「淘碟」的小店鋪。
這裡聚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流浪歌手,氣質俊朗佼麗,並且擁有強烈的個人風格。當晚東北面的玉龍雪山上,皓月當空,雲煙渺然。那個粵地流浪歌手,反復演繹「明月幾時有」。「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北宋蘇子詞,民國麗君歌,移風易俗令我這個異鄉人感懷不已。明知這裡是金沙江畔,並非淮河以南,仍令我興起「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的浪子情懷。淘碟店便是販賣這些流浪歌手所燒錄的DVD。裝潢質樸卻包裹著熱淚。
山腳下有一爿酒廊。燈光幻彩裡擠滿了忘形的肢體,音樂流淌如風,吹動著這些不歇擺動的春日枝條,和那漂浮著的黑色的水母般遊絲。城開不夜是屬於年輕的,我們繞行一匝,疲累了,離開四方街,踅返旅館歇息。
一躺在床上,便感到頭痛。不以為然,吞下兩顆止痛藥。關閉電視,看微薄的月色映照在旅館的庭院和窗櫺上。如此良夜,如此異鄉,昏昏然便落入了夢淵。半夜醒來,髮下頭臚,仍隱隱然有點脹痛。斷斷續續的寐與醒,直至微明的日光透進陰黯的房間內。
吃過早餐,頭痛未退。管房小姐給我煮了一碗薑茶,說,喝了才上香格里拉吧!我們離開古城,沿214國道奔馳。日光繫著國道和山陵一併消逝,高原景色如畫似詩。第一幅是長江第一彎。登上觀景台眺望江水滔滔的金沙江,「金沙水拍雲崖暖」化為一幅畫圖映在眼簾。午時在虎跳峽用膳,與鬼斧神工的巨峽擦肩而過。第二幅是拉市海。拉市海草原上有嘛尼堆,蓄養著悠閑吃草的高原馬群。朋友都策馬,留下我這個高山症病人在車上歇息。待馬隊自大草原回來,我們便一塊兒去遊湖賞鳥。泛舟於如鏡平湖,寫意如此,高原時間如輕煙,飄散得了無痕跡。第三幅是獨克宗古城的廣場。那裡的藏獒和牦牛,便是一道數碼鏡頭下的自然風景線。雖則耗牛環鼻、藏獒束帶,其形其神仍不減。
車子進入松贊林寺,停歇在西克客棧門前。那是一個藏式民居,建於景區之內。夜,降臨了,走廊的燈火點亮了,我們圍坐一桌,虎咽狼吞一頓私房菜。
頭痛,渾噩的,靜謐的,夜空。高山症候如繞燈的飛蟲,揮之不去。
3
簷窗門廊的幾分神似,松贊林寺便有了「小布達拉宮」的稱號。
飛機越嶺,汽車爬坡,香格里拉已然靠近西藏的邊境。海拔高,我得了高山反應,一切只能放緩慢點、放輕力點。松贊林寺是藏傳密宗的殿寺,由半山繞入寺內,便是一派祥和肅穆的國度。成群的烏鴉棲止在寺廟上的簷角塔座之上。佛殿的牆壁上垂懸著巨幅的黑白幡布。而宗喀巴大殿就在這裡。宗喀巴是藏傳密宗黃教的始創人。無關信仰,商旅浪遊都得膜拜這片高原的聖潔天空。日影漸斜,我穿越曠地迴廊,殿宇臺階,由大殿廣場走出寺門。右拐返回旅舍。
西克客棧設備簡陋,床鋪硬,牆腳斑駁,但卻是一個很好的居停。夜色在動,天色一塊一塊地黯沉,終致全然墨色,只有微亮的佛塔映照在木雕窗欄上。我躺在如輕波白浪的床褥上,看佛光微茫,思緒的小舟不覺滑進柔柔夢澤。
高原的清晨空氣舒暢,我們在庭院側面的柴火房內吃早餐,羊奶茶、稀粥和腌菜。收拾停妥,午間便告別西克客棧,驅車往市集去。
香格里拉市的馬路常見一種叫「雪松」的植物。在灰藍欲雨的天空底,姿態閑定優雅,恍若前世今生、乃至來生的一種延綿不斷的痕跡。這裡的雪松為喜馬拉雅品種,即香柏樹也。
我們晚飯在象山市場。對面的一排雪松朝馬路的兩頭延伸到城區的盡處。香格里拉市樓房不稠密,也沒參天的廣廈,許多時連接馬路的是一幅藍天,地平線處便是錯落的人間世。雪松剛毅,冬日的香格里拉應是白茫茫的世界。我想到詹姆斯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來。
入夜,山的楞線上拉起漆黯的帷幕,大自然的夜間工程啟動了。八時半隆隆的馬達響起,飛機穿越雲層,浮蕩在高原之上,朝昆明的滇湖燈海滑翔去。
夜十時一刻,我們下榻於昆明官渡區的朗威酒店。旅程快將告終。我坐在窗前看大城市一隅景觀,那是一個燈火的聚落。這個季候,仲夏夜,高山症已隨同那遙遠的紅嘴鷗,得連片羽吉光的遺痕都沒有。我頭腦清晰,拿起相機,調到夜間拍攝的功能鍵,朝這個永遠的春城按下快門!
然後,我把沸水灌進紫砂壺,把味道留在心裡!那是一個人的房間的澄明如水,一次同行的旅程的吞津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