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伯
兩年前的冬天在居住的德國小城美茵茲購物,結帳後有個白人等在門口,給我一片黑巧克力,和我在公車站前哇啦啦說了超過一小時的話。
在這之前,從沒有主動交談的路人。頂多就是鄰居阿嬤誇我的草莓挑得漂亮,或資源回收的機器壞掉請店員修理時,阿公瞄一眼大布袋,問我喜歡哪一種啤酒,「你好」在台灣是不是也通?但對我來說,即使只是稱讚陌生人的草莓和啤酒,也不免思前想後。
他很友善,主要說德文,但不知不覺就穿插起更緩慢的英文,大約是看見亞洲人就下意識想講英文吧。他從斯洛伐克來到這座小城念心理學,兩位室友都是杜賽道夫人。他們這週開始都回家過節了,他不打算回去,因為就要交報告了。他家鄉的姑娘都是天主教徒,很保守,臉很臭。很少和男生交談,也很少外出旅行。我正疑惑他說的究竟是哪個古代的姑娘,他便看了一眼我的羽絨外套,說不像你們亞洲女生親切隨和,願意探索世界。聽說你們都很注意身材,不像我家鄉的女生中年後就肥胖大走樣。亞洲的女生很easy。
特別寫下easy這個字,是因為這是他想了一陣擠出來的、一個興奮用力的擦音。我擺擺手說該走了,他卻跟了好幾步要手機號碼。又說妳就住附近吧?否則不會就買這一點。我也住附近,我們可以一起玩電動。我騙他我沒有手機,他就向等公車的路人要了原子筆,撕兩張紙,要我寫兩遍社群軟體的帳號,他也留下他的。我們各執一張,友善地說再會,有機會見,假期愉快。當然,從此再也沒有互動。
後來我去柏林短住了三個月。有次去銀行辦事,附近的櫃點只有自動提款機,找不到可以洽詢的專員。排在我後頭的黑人熱心地說要帶我去。我們穿過一處住宅區,走了幾條長街,幾乎走到下一個地鐵站。他很年輕、幾乎可說是幼小,隻身從西非的小國(說的太快,我已經忘了)來到這裡,希望以後可以順利在德國讀書工作。德文才學八個月卻說的非常好,對運動與音樂類型的偏好也和德國年輕人沒太多差異,融入當地的程度令我自慚形穢。我相信他如果拿到任何學院或技職文憑,應該可以得其所願。交談時我試圖複述他提到的家鄉城市,卻都不成功,他呵呵笑說沒關係,反正這裡幾乎所有人都不會記得。從銀行出來,我道謝,說我要回家了。他說很巧,他也要回去,一問之下發覺都住在附近。他高興地說:我們可以一起玩電動,我聽說亞洲女生都很親切。我煩躁地直說我累了,真的沒興趣。想交朋友我們可以互留社群軟體ID,很謝謝你告訴我銀行怎麼走,但我對你真的沒興趣。
兩週後的星期三傍晚,在社區大樓中庭擺滿草莓蘆筍的果菜市場,我們毫不意外地巧遇了。揮手說嗨,擦身而過,也就無話可說了。
我的德文老師說,很抱歉讓妳碰上這些事,大城市總是有很多無聊的人。那些莫名友善的人,不是特別無聊,就是別有目的。其實,無聊也會使人慌慌地長心眼。我套用一段時事文章的句型,說德國人比較拘謹,不容易交朋友。老師點點頭,說我們是享受孤獨的。可是老師忘記了,孤獨和放逐是不一樣的;從漢堡搬到柏林,和從非洲搬到德國,也是完全不同。
今年冬天,在同一處公車站等車,又遇見那位斯洛伐克人。他穿著同一套皮衣,這次搭訕的是德國女孩,穿著軍綠羽絨外套,披著鼠灰圍巾。他們一同上了公車,沿途只有他滔滔緩緩地講話,女孩只禮貌應和。滔滔,是因為句與句之間幾乎沒有停頓,題材從天氣到節慶一個接一個拋來。緩緩,則是他似乎並不常說德文,所以描述時總像在尋索合適的詞彙。卻也不像外語不嫻熟,而是太少講話、太少互動了,碰上想說話的時刻,音節間就竄生羞澀的急切。
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下車,卻驟然感覺十分寂寞。那些充滿刻板印象的冒犯,在這樣明亮卻清冷的冬天,似乎也值得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