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
清晨時分,我走在東埔村落的街道上,在自己的鞋踏聲中聽到溫熱穿透肺腔空廓的心跳聲,狹窄斜坡的盡頭是街道,這裡的建築侷促卻巧妙的把自然與人文景觀框在一個舒貼的視覺氛圍裡。
村落民風柔婉,鬧不出什麼大事,就算有一下子就被處裡得煙消雲散,這裡歲歲年年有的是平靜的生活常態,所有的壯志與銳氣都在小橋流水,淺渚波光雲影,群山環繞的小村落裡,輕輕的消磨得意態安詳,擦肩而過的居民盡有一種藏愚守拙,斂縮儉樸的神態。
產業道路盡頭,愛玉小站座落在半山腰上,鳥瞰陳有蘭溪與部落的裊裊炊煙,這裡平日很少閒雜人等,登山客離去後整座山陷入闃寂無聲,山嵐輕輕拍打,它靜靜睡臥,擁抱繁複多采的山林故事,它給長途跋涉的山行者帶來慰藉,入口滿腔甜津津,讓人通體潤爽的野生愛玉,若不暢快吃上一碗,彷彿旅程尚未結束,彷彿回憶就缺了一角。
這裡像是一個收羅備至的博覽會,登山隊伍會在小店橫木上綁上印有隊名的導引路條,每一個路條代表一個登山隊伍,一次與森林溪谷、日月星辰的纏綿,一次風風雨雨的旅程,一次浪跡四野的韻味,一次相濡與沫的扶持,一次體力與意志的錘鍊,一次精神與性靈的蕩滌,一次的歡送與告別,看到似曾相識的路條,像久別重逢的故人突然出現眼前,不禁使人興奮莫名,我沒有自己的路條,我在這裡繫上長長的懸念。
登山者的山水情懷,騷人墨客的文采斐然,所有佇足者的眼神流盼與聲聲慨嘆,層層疊疊鋪展出山巒的層次,我在漫漫長路上以極度的疲憊,極度的虔誠,把身軀把性靈與山水熔鑄在一起,山巒一層一層往無窮無盡的方向排列,即刻感到心中湧現如潮汐如生命脈流的搏動,無須窮幽極微,只要把所有的一切,單單純純交給這一片美好的山林任憑它來處置。
一路緩緩攀升到觀高工作站,越過八通關西峰山腳到八通關草原,再行踏六公里松針鋪展的林蔭小徑到中央金礦山屋,全程二十四公里的旅程最不短缺的就是山泉了,沿途的滿山蒼翠,間隔不遠出現的清瀑飛濺,嘩啦啦的雲龍、乙女瀑布,不知名的清泉從岩層林間流瀉,山石濕漉漉地佈滿青苔,陳有蘭溪、荖濃溪,清楚暢快地在深谷奔流,隱約的水聲在前方恭迎,剛剛離開沒多久又竄出一個,不細數彷彿永遠數不清,揮汗不迭的時候,只要彎下身來,或跨出山徑走下溪溝,便能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了。
汨汨而出的水流拍擊地面,古道揚起空廓而響亮的聲音,年長日久竟也把堅硬的岩壁鑿出長長的細溝來;陽光照耀,錯綜的樹根,龐然的山體,涵養滲出的水滴匯集成涓涓細流,平靜飄逸地劃出一條波動的曲線,緊緊抓住岩壁,日日夜夜流瀉分割,時間是最好的推手,細水長流造就了水能穿石的力度,只要古道常存,誰知道道億萬斯年後,水的工匠之手會在承載它的岩壁上鑿出什麼模樣?
日治時期為了理蕃於大正13年(1924年)興建完成的八通關古道上,沿線設立監視山情的駐在所共有54個,俱位於雲霧繚繞,森林蒼茂的中海拔山區,舉目所望,拔天倚地的參天大樹映入眼簾,檜木成林,茁然千歲,見證了日月運行、氣候變遷與天災的仍頻,屹立不搖於天地之間與伴生的闊葉樹,組成了豐富的森林生態,共同撐起頭頂上蒼翠綠蔭的一片天。
遺址四周處處可見瓶身斑駁,瓶底烙印著「臺灣專賣局」的酒瓶,概算它已有近百年的歷史了,關山迢遠,崇山阻隔,一瓶又一瓶的酒能撫慰千里鄉愁?當年以同樣姿勢舉起酒瓶的駐守日警喝酒時是否想起故鄉的山,祖先的山?是否以相同的醉意,酣暢描述故鄉愛人淺淺的梨窩笑意?觸動離愁,涕泗縱橫時描繪出什麼樣的內心世界?亦或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遙望山高水遠,願君冷暖自知啊?
抵達中央金礦山屋,抖落一身的僕僕風塵,面向荖濃溪源頭褪去衣褲,赤裸裸感受清冷的空氣,輕輕舔舐我微汗的身軀,陽光爬過秀姑巒山逐漸露出疲態,樹影下的飛瀑隨著光影變幻濃淡與明暗的襯景,倒映出如深水浩翰的海藍,我的呼吸在潔淨的空氣裡迂迴,在拔起的山脈間擾動,在穿過樹杪的璘光裡流淌,我走下溪床在冷冽的淺水中緩行,滑過平坦潔白的石垤,踩下忽分忽合的印痕,殘餘的陽光照耀,閃爍如開花的白芒,我走入溪床的更深處,坐在零亂堆砌的卵石上,感覺針刺般的激動裡泛著無比的陰寒。
午後的風飄過蒼翠的針葉林,灑下無數金花的斑點,全盤落在我赤裸的身體上,仰望高處歷歷可數的芊莽,彷彿聞到一縷淡淡的從源頭漂來如野薑花的香氣,青山率性的凝結成靜靜的稜脈由北向南綿亙而行,當山嵐隱忽不明呈現出曠遠迷茫的模樣,當山林正將陷入夜色帷幕裡的時候,我起身離開溪床,走向空無一人的中央金礦山屋,溫一壺熱酒,臉上帶著單純、直樸、縱情的狂笑。
一個人的中央金礦山屋,沒有駢肩雜遝,沒有體臭、汗臭、狐臭、腳臭、口臭混雜的八方異處與五味雜陳,山風輕拂二葉松的樹杪,擾起了松濤習習,荖濃溪的源頭在屋前韻律有致流著,我端坐屋內,傾聽溪水拍岸,等待暗夜的降臨,這樣的飲酒情致,該是多麼的空靈,中國的讀書人欣賞雨中杏花的時候,這份詩意與酒情就會油然而生,月色如銀,清夜無塵,想像詩酒風流,醉態可掬,同樣可以與千年前的詩人共同舉起酒杯同銷萬古愁。
八通關古道之旅最後一天,天光未啟的微晨,我沿著石階緩緩往觀高坪而行;觀高工作站背山而築,前方是蒼翠碧綠的開闊地,遙遠而縹緲,後方是隱藏在枝椏、枯葉、松針之中縈繞而上的小徑,靜謐而蕭瑟,樹影很濃,密林帶著原始的青灰色調,空氣中瀰漫著亙古怡人的草木馨香。
夜徐徐褪色,晨光微笑掀起,一隻尾羽有零星白色橫帶紋的帝雉在林間低頭啄食,牠偶爾穿過清晨的輕霧和我光圈全開的瞳孔凝然對望,翩翩然步履輕盈,以最簡單的姿態展現雍容華貴的風雅;轉過觀高坪,離開海拔2,540公尺的雲霧帶,14.8公里1,100公尺的緩降是當年闢建這條理蕃道路時審慎盤算的,無須折騰你的雙膝,即使帶著淡淡憂愁的告別,也可像帝雉一般優雅。
陽光遍灑山坳,天空飄著淡淡的舒雲,溪水在谷底深處輕快的流著,寒氣逐漸消逝,發亮的針葉上吹過淡淡的涼風,回首去時路,心神依如來時處於激奮的狀態,彷彿發現了一塊豐美茂盛的新世界,可以馳騁放縱我的想像,追逐山下逐漸消磨殆盡的幻想力,如今我即將告別虛幻走回現實,心裡竟然有一種鄉愁式的情緒;此刻,陽光想必灑滿了帝雉美麗的羽毛吧,有朝一日,我將重返八通關重溫那次稍縱即逝的邂逅。
我恭順地感受山林賜給的無窮恩典,讓我得以在疲憊不堪的時候竦身而起,去觀察,去感受,去縷述;不久的將來,我或不能再負重登高,仍能隨著曾經虔誠寫下的山林隨筆悠遊其間,彷彿聞到密林裡四處飄浮的馨香,連亙迤邐的山巒溫柔的提醒我去辨認,抬頭遠眺綿延起伏的巍峨巋然,看瀑泉飛濺在突兀的巉岩上,看飛鳥從山的那頭鼓翼朝山嵐的深處翩然而去,看金光燦爛一層層灑滿崢嶸險峻的危壘崩壁。
認山頭易,爬山頭難;爬山頭易,辨心頭難,不管是有形的山頭,無形的心頭,都得虔心盤桓逗留,才能爬上讓人澄思寂濾的高度;然後,我執著登山杖佇立,面向群山迤邐,磅礡蒼茫的深處,遙想來時路,緩緩攀上心頭的三角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