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廣 島 之 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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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國元

 一九六一年,我十三歲剛上初一。這一天,父親攜全家人上西門町的台北戲院,觀賞一部日法合作,號稱史上第一部新潮派電影:「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電影的巡迴廣告車,以擴音器躁聲地沿著台北的大街小巷,宣傳這部以新潮派為標榜的電影,海報上印的是男女主角,肢體纏綿糾結的養眼鏡頭,我想父親挑選了這部並非老少咸宜的片子,肯定來自他的「廣島情結」。
 一九三二年的台灣仍然處於日本的統治下,父親的老家在中南部雲林縣鄉下,務農的祖父教育程度偏低,堅守著家中有限的幾分耕地,一頭耕種的水牛,按上犁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赤腳耕走於水田中,雙腳常被吸血的水母,咬得紅腫不堪。斯年父親年方十四歲,塊頭長得高大,是家裡的長子,早就下定決心,此生不願務農為生,往日本留學蔚成一股風潮下,祖父望子成龍心切,終是讓他如願搭乘漁船前往廣島。
 一九四○年,尚在廣島求學的父親,在學校佈告欄上,讀到對外籍學生的緊急通告:「戰爭已是勢所難免,希望能自動離境,逾期居留者安危自負。」許多小道消息謠傳著,外籍學生將被徵召前往各地參戰,台灣本土內,日本人正到處強徵本土青年當砲灰去,二十歲的父親無奈地折返台灣。一九四一年二戰終於爆發,世界許多國家紛紛捲入。一九四五年,戰爭仍在水深火熱中,美國為了急於結束戰爭,不惜於日本最重要的軍事工業基地與港口的廣島市上空,投下人類史上的第一顆原子彈,瞬間死亡及後續因為幅射與燒傷死亡的人數,總計達二十四萬人,迫使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
 如果不是戰爭,父親不會返鄉邂逅了母親,這個世界也就不會有我的存在。小時候注意到父親身份證上教育程度一欄填寫:「廣島大學文學系畢業」,廣島這個名字開始投注於幼小的心靈,好奇地想知道天涯何處是廣島,及長方知它是二次大戰中受到原子彈爆破的二個城市之一,這一場人類浩劫的後遺症,更是綿延幾十年,那是後事。
 台北戲院的燈光亮了後,許多觀眾對「廣島之戀」的簡單故事情節,及導演手法甚難接受,「難看死了」是許多觀眾普遍的評語,戲院也很快地下了片,但是國際影壇對此片的推崇與讚賞有加,認為它是西方電影從古典時期,轉為現代主義時期的旅程碑,片中首次出現的大膽而新穎的故事技巧,將電影早已為文學把持的地盤給奪了回來。散場後父親若有所思地憶起,他大部份的同學,皆慘死於原子彈的爆破下,他當年被迫提早返鄉,是避免被日本人徵召前往朝鮮戰場。影片在廣島實地拍攝,勾起了他許多往日的回憶。
 七○年代底,正值中年的父親因病驟逝。
 一九七五年蔣介石仙逝的一年,我也尾隨父親的腳步來美國留學,直至一九八四年,二戰結束後的三十七年,我終於有機會自美西飛大阪,搭乘JR轉廣島,作了一趟「尋根之旅」。「廣島,我來了」是我內心的吶喊,終是一嚐多年來的夙願。我參觀了近乎所有原子彈肆虐下的遺跡: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原爆遺址,平和紀念公園等,然後續搭車往主要目的地:「廣島大學」,整個校園座落於丘陵高地上,可以俯視整個廣島市中心,不可思議的是原爆四十年後,校園內少數倖存的建築物居然保存下來,冥冥中等待我來嗎?特別是碰到一位修習漢語的學生,倆人可以中文交談,在他引領下參觀父親當年就讀的文學院,一幢倖存的木構造建築,現已改為學生宿舍,其餘的早成廢墟,整所大學即將拆除重建,我慶幸來的及時。我倘佯於校園內緬懷一些父親當年的腳步。離去前,我回首再望眼那殘破的舊校舍,心中不禁湧現一份淡淡的傷感。
 二○○九年我陪伴母親參加了九州之旅,讓她也有機會來個廣島「探夫之旅」,與父親同庚的母親,業已經守寡了近半個世紀。距離我第一次來廣島,韶華已逝二十五年之久,自己早是白髮叢生。臨行前我花了些時間精力,對遭受原爆重創的廣島,做了更深層次的研究及認識: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在紐約發生的世貿中心爆炸案,遺址被稱為「原爆點」(Ground Zero),此術語源起於廣島與長崎,意即涉地面建築完全被夷為平地的地區,以及在戶外未受任何遮蔽的人死亡率或超過百分之八十五的地區,廣島原爆點的半徑曾高達一英哩。
 一九四五年在盟軍統帥麥克阿瑟將軍成立的委員會強制管控下,不允許廣島和長崎的倖存者,出版任何有關他們親身經歷的書籍,因此隨後數十載內,他們的故事罕見流傳,直至一九八四年禁令解除後,才獲得出版的作品有:《廣島日記》、《我看見它》、《赤腳阿彥的故事》等。美國作家中則以約翰荷賽的《廣島》成為暢銷書。美國當局採取這種欲蓋彌彰的方式,是希望淡化廣島和長崎所受到的幅射效應。
 我甚至在出發前,重新觀賞了五十年前與父親共賞過的電影「廣島之戀」,就原著、導演及影片對當代產生的影響,有進一步的理解。拜近年在文學上的一些涉獵,驚訝地發現故事的原創,竟然出自法國當代最著名的女作家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出生於越南的她,ㄧ九八四年的另一部長篇小說《情人》被認為是她對失去的年華,作最後一次之吶喊,獲得法國當年最高文學獎龔古爾文學獎,並改編成電影,男主角是香港的梁家輝。就一個作家而言,她的藝術魅力無法擋,堪稱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女作家,她在戲劇及電影方面亦取得同樣的成就。
 「廣島之戀」先後獲得一九五九年坎城影展國際評審會大獎及紐約影評協會最佳外語片等多項榮譽;透過一個象徵性的愛情故事:一位法國女記者在戰後來廣島憑弔,巧遇一位日本的建築師,二人只有二十四小時共處的貪慾時光外,充分折射了戰爭的可怕與忘卻的重要,莒哈絲的編劇以文學性強烈的意識流手法,鋪陳這個關於記憶的故事,寓意深遠。片尾,這對從未知道對方名字的情人,分手時的對話:「廣島,這就是你的名字。」「妳的名字叫尼維爾,法國的尼維爾。」這一句經典對白,永遠地被影迷傳頌著,這也是影史上第一部反戰的電影。
 再度觀賞「廣島之戀」後,許是對莒哈絲及導演亞倫雷奈的執導風格,有更深層次的理解,內心裡
直讚「好看極了。」大大迴異於十三歲時的評語:「難看死了。」尤其是自己亦經歷過人世的滄桑更能感受心有戚戚焉。我甚至注意到片中女主角住宿的廣島大飯店,就座落於廣島站旁,我感性地上網訂了同一家旅館。
 重遊廣島的我,除了陪母親再度參觀那些原爆紀念館外,特地在平和紀念公園內的佐佐木禎子「原爆之子銅像」前駐足致哀,母親頻頻以日語嘆道:「卡哇育壽。」(好可憐喲)我們接著搭乘地鐵再換渡輪,去參觀廣島的世界文化遺產「宮島」,也是日本的三大景點之一,位於廣島市的西方,以「嚴島神社「聞名國內外的一個小島,宗教氛圍安靜肅穆,屬於日本瀨戶內海國家公園的一部份,柱腳浸浮於水中的一座紅色牌坊,以簡單的造型,充份反映出日本人傳統觀念中,融合自然景觀與人工建設的和諧美感。
 在遊覽宮島途中,我們母子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段感性對話,她認定當年在廣島的父親,肯定常來宮島玩;她嘆了一口氣:「以他那種愛玩的個性,怕不來過無數次,我們今天算是重蹈他走過的路徑。」母親不可言喻的眼神中閃爍著淚光,她連忙拿出手巾擦拭一番後,幽幽地續說著:「你父親實在有夠夭壽,把我一個人孤單地丟在陽間四五十年,來日在陰間相會,我定會狠捶他的背……」母親對父親的思念,在近半個世紀後仍然未能淡忘,著實讓人吃驚。誠如為人子的我,對早逝的父親之懷念,依然如此濃郁,特別是身處這座劫後重生的城市裡,它的名字叫「廣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