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王悅嶶
小廣場的大樹下新開了一間果汁咖啡吧。
年輕人開的小店，成本有限，椅子大概是舊貨店整批收來的，乳白的素面與酒紅的束條，很舊了，八成還淹過水，椅腳的釘都脫落了，可一坐上去，那舒服，真說不出！
別看那片窄窄的靠背，盛暑大樹下，給背脊帶來貼合又貼心的沁涼，喝一杯新鮮綜合蔬果汁：酪梨、小黃瓜加鳳梨，或草莓芹菜加西瓜……真想就這麼坐它一下午吧！
啊，「加提之家」（Maison J. Gatti)！當在椅背看到這塊小小名牌，便是舒適的保證。在法國的露台坐了這些年，其實，敏感的客人，不用轉頭去看椅背，差不多已曉得，這是一張「加提之椅」。
二十歲的時候，不在乎到處左倚右靠，什麼軟椅子硬椅子也無所謂，對咖啡館的要求，氣氛佳美就好。可現在，中年的老骨頭再也禁不起隨處倚過來靠過去，人在外面坐，我一怕過深與過大的椅子：那種椅面深、又椅背斜的，我等體型嬌小東方女子，大腿短小腿短，靠了背，腳不著邊，著了地，背又懸空，扶手椅則常要歪著身子才夠得到手肘，大而不當，怎麼坐怎麼彆扭；二怕軟椅子，尤其沙發椅，不但有第一種椅子的所有缺點，而且，深陷在眾生陷過滾過的沙發中，布面留著各種神秘污漬，對有潔癖的人，真像住旅館卻床單沒換；再來，摩登的金屬椅，冬天屁股冷、夏天屁股痛，適合速食店用，若想讀幾頁書、聊聊哲學或思考人生那就不行啦。還有就是近年很流行的高腳桌椅或高腳凳，一定也是某個西方長腿人發明的，一爬上去，坐立不安，我輩短腿族只好不光顧也！
但，這些種種問題，當你有幸，坐上一張「加提之家」的藤椅，都可拋到九霄雲外。
加提，是法國僅存的三兩家藤椅老字號之一。這些老店規模都不大，百年來，依然手工生產每一張椅子。加提之家只有二十位員工，男生在樓下用加熱的藤條彎曲製作椅架、女生在樓上編織椅面，椅面以一種提煉自菎麻油的純植物纖維編織，有各種豔麗色彩，比塑膠更堅固耐用；這種菎麻纖維也是法國人的獨門產品，全世界只有一家製造商。
如果你曾到巴黎光顧「雙叟」或「花神」，品評咖啡與餐點、論論今人與古人外，可曾留意那椅子？若細心留意，你會發現，每家咖啡館的藤椅款式跟配色都不太ㄧ樣：直背的、彎弧的，單椅、扶手椅，雙人三人與多人的長椅，還有搭配的小圓凳；千變萬化的幾何編織、對稱圖形與美麗的色彩搭配，光是看椅子，彷彿繽紛流動的街頭美術館。
百年傳承的藤椅工藝，是法國咖啡館文化的靈魂。大航海時代的水手，在東南亞的港口，看到土著用藤條綑綁商品，長在終年不見天日的亞洲熱帶森林裡的藤，從此來到熱愛陽光的歐陸，與法式的優雅跟精緻的手工藝結合，搖身一變，變成大街上美麗的裝飾品，想想，不能不佩服法國人的靈感！這些椅子，好處可多了，堅牢、輕巧、美觀，容易清潔，易於層層疊放收置，風吹雨淋日曬它都不怕。許多老館子有自己專門訂做的座椅，椅子的版型，往往就命以該飯店之名。比如，在法國北方有一座美麗的老漁港，港邊有間吃海產的老飯店，海洋情調的藍藤椅，小巧的靠背則以藤條彎成一隻魚兒造型，這張椅子，你在全世界別處可看不到！
不約而同，果汁吧附近，另一家咖啡館，大手筆，也添了一套全新的加提椅。
顏色是墨藍、粉綠與乳白，款式是有彎弧的靠背，高低適中，輕輕包住背脊。夏日晴空下，清風輕攪著頭頂的綠梧桐葉，點一杯拿鐵，我竟怎麼也想不起這家咖啡以前的模樣。只記得走過此地千百回，從也不想去坐它一下，這會，只是路過，卻像天長地久，好不自在。
加提之椅，清清爽爽，每一張都有不同的個性跟弧度，它用自己的輕盈，承載你的重量，襯托你的曲線，讓你有依靠，卻不要你挖心掏肺，陷在它裡面滾，苦於找不到重點。冬天它不讓你冷，夏天不教你熱。一張好椅子，無須浮誇的深或大，只佔用最精簡有限的空間，坐在加提椅上，東方與西方的隔閡消失了，我輩小女子、或身長腿長的西方大塊頭，無論誰，坐上去，坐的人跟旁觀的人，都那麼渾然自得。下一次，如果坐在一間法國的咖啡館，別忘了留心，說不定，你也會遇見加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