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圳溝之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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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經宏
 新聞前一陣子說,南部有四尺來長的鱷魚頻遭棄養,在駁坎溝邊繁衍,漸漸北侵,越過曾文溪八掌溪。我猜想夜黑風高時牠們潛行,像小學生眺望遠方而有天踩上腳踏車,沿橋墩底下的鐵管或涉過溪水,一段新的遠征開始。趁司機不察,悄悄搭上西瓜貨車的後斗,往前推進數十公里。當晚風叩動窗櫺,門外野草與藤蔓窸窣的圳溝暗處,也許一尾游曳擺尾的鱷魚,牠仰頭靜聽屋裡的腳步聲,心下揣想,再晚一些,我就迎著月光上岸,在無人的深巷漫步。
 我曾在某次強風吹翻圳溝的鐵籬,上游工廠停止排放嗆鼻的藥水,開窗一望的瞬間,藤蔓爬竄的溝坡翻出撲通的落水聲。是隻電鍋蓋大小的烏龜,牠不及奔逃而跌入番鴨浮漾的水中。地氣濕暖的春末,葎草雞屎藤遍生的圳邊,肥如嬰兒小腿的蚺蛇緩緩褪皮,一圈一圈吐信盤整新生的軀身。溝邊後來架出一人高的水泥牆面,一隻足尾粗壯的野貓,牠踩著兩指寬的牆板,從北方的某處踏步而來。淺灰皮毛披上深灰波紋,充足的時尚感,鋼椎般的腰脊使牠的身姿像個武將,眉眼
線條冷峻嚴肅,腳下蓬勃的野氣裡,蠕蠕而生的一切,都在牠超然而倦懶的目光之中。多少生物寄存其間,怕是無人比牠明瞭。牠是本村的戶籍訪查員。
 這貓從北邊的木器工廠過來,某次我騎車經過,見牠蜷在老闆的車蓋上。老闆說廠房內到處是貨架,一挪開奔出一窩子貓,對牠們只能用放生養法,左鄰右舍偶而倒來一盆魚頭內臟,養大了由牠們自在來去,有時數日不歸,猜是誰家餵了好料。過來我家巡行的那隻的碗是個木缽,飯訖牠舔掌自洗面足,俯首弓背之後,繞屋而行。
 我對貓的喜愛不過一般。見過的貓與貓似乎不愛彼此,之前鄰居的貓夜裡蹲踞樹上,得手電筒一棵一棵探照,呼喚牠下來。鄰人說,這貓若跟另一隻吵架,就會這樣。有天兩隻合力拖一隻老鼠埋入貓砂,「牠們的表情,」鄰居說:「是想送個禮物給我吧。」
 「我們以為牠們咬的,」貓兒啣物時我正好目睹,距離有點遠,「是你的拖鞋。」
 村裡的野貓一向躲著人,風吹草動驚逃無蹤。這隻算異數,然仍非可親之徒,喚牠只是瞟你一眼,神情懶散。「貓爺!」路過的小孩喊牠,三催四請換來一個回眸。孩子更樂了,「牠在看我!」牠的眼神翻成人話約莫是:「看吧,被鄙視,使你們快樂。」
 這樣的嬌懶於某些人眼中,簡直要奉若神明了,且愈是怠慢愈遭寵溺。想想也是,供養的神若三天兩頭符應信眾的呼求,這神的下場會是如何,不難想見。
 貓雖疏懶,若一朝縱身奔向老鼠,幾乎每撲必中,以迅雷之姿拿來跟前玩弄,氣勢與機敏齊發,平靜倏變為猙獰,素來最善逃匿的鼠輩只能乖乖就擒。也許牠的發懶是在練「慢瑜珈」之類的內功,出手才能敏捷如此,不折筋骨不傷腰身。近年日劇出了兩個很紅的配角,遠藤憲一、松重豐,都是額頭一路歪到下巴的鱷魚臉,演起反派佔了些便宜。近來兩人戲路有變,裝鱉扮乖或飾起斯文受氣的暖男,生出了反差的趣味。「深夜食堂」的松重豐,是個二話不說的墨鏡老大,到了「孤獨的美食家」,他提著行李箱拜訪客戶談完生意,主戲才要開始。他滿面風霜穿梭尋覓,看他專注於湯勺碗盤之間,觀眾多少明瞭,美食節目真不宜挑臉相過於悅眾的。「人的臉能騙人」早不是新聞了,找來嬌甜可愛的靚妹,咀嚼的嘆聲若露出一絲作態,賣相再佳的盤飧瞬間索然,接下來的讚詞就更窘迫了,不若大叔老實本分,一口食物,配一句旁白,這樣靜靜尋覓安分地吃,倒有些像貓了。
 這個大叔在短劇「今日的貓村小姐」裡,竟扮起家政貓!他套上毛蓬蓬的貓裝,柔順委屈的阿信貌,跑去主人家裡幫傭,伺候的那一家子倒比他像貓,懶吃懶喝懶懶地樓上樓下招呼,懶懶地當人。松重豐的cosplay彆扭但逗趣,是隻「犬化」的貓,不斷蹭問主人「需要幫忙甚麼」、「我做的菜如何」,這樣殷勤的貓也算稀罕了。
 說起貓狗之別,鄰家的狗也會過來走動,當牠們離你很近而你呼喚,貓狗於「靠近」這事上便有了分別:狗會趨前舔你蹭你,窮一切心思招惹你的撫愛,而貓則遠離。都認識很久了啊。同事阿妮塔某日跟我聊起寫作,過程中除了自我探索、療癒這些作用,作品完成來到發表的階段,便看出了作者的兩種類型:貓系與犬系作家。兩者於外界的變化同樣敏感,然貓系可以對風吹草動聽而不聞,頭尾蜷成一個小宇宙,旁人愛或不愛悉聽尊便;犬系則不同,事不干己的雞毛蒜皮一
入他耳,也要吠個兩聲,強調自己的責任,彰顯自身的存在,討讚討拍討關注,無一刻不停息。
 阿妮塔說,有幾回她展開一個人的旅行,在機場遇見那個電視上教人孤獨自處的智者,總是帶著少年之伴相隨啊,「看來養隻貓狗陪伴生活的寂寥,也是人情之常。」朋友中養貓狗者,似乎都有自己的貓言狗語,整夜相對膩歪噥呶不休,也算此日堪度,有益身心的人畜瑜珈吧。
 夜裡我關窗,牆上一雙炯炯的碧色目光,那隻深灰淺灰在看我,牠又來巡伺圳溝了。呼喚牠有聽見,牠不回頭,朝北方牆垣緩緩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