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其瑪
車子向前方駛去。每回走在這條路上會有個特別的掛念,越接近掛念的所在,目光越是緊扣著路旁的一景一物,深怕不小心錯過了,既然路過,看一眼也是好的。
進入大門,左側是一排住家,住家前是車道,車道的盡頭,最後一戶是我們的舊家。舊家是兩層樓的公家宿舍, 一樓約六坪大,客廳擺上一套桌椅和電視,綽綽有餘。僅可轉身的廚房是客廳的鑲邊,只能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讚美它。二樓分隔三間小房間,大手大腳住慣鄉下地價便宜的大屋子,來到這個袖珍小屋,恍若成了被擠進殼裡的蝸牛,但是,蝸牛的心滿足得忘記抱怨,仍然揹著殼,悠然地爬行在自己的大日子小日子裡。
和小屋初相見,彷彿是舊時相識,一下子就認定了它,欣欣然別無二心。結婚前,準新郎和準新娘和準新娘的爹拿起刷子,把四面牆重新油漆了一遍後,整理衛浴,裝上窗簾,鍋碗瓢盆一到齊,兩人世界的家就亮起來了。
小屋也是老屋,半夜裡下起大雨,雨幾乎把屋頂溶化了,從屋頂破洞傾盆而下的雨水正中我的便便大腹,可能驚動了肚裡的孩子也打噴嚏了!孩子過敏、怕冷,他都怪罪於這個意外的事件。連日雨下,修屋也要等天晴。未雨綢繆,上班前,大小鍋盆全佈置在床上曾漏過雨的地方,是防雨,又像是在捕雨。但那光景並不悲情,比起蘇東坡:「他時夜雨困移床,坐厭愁聲點客腸」的惆悵一點也不惆悵。
很快地,小屋多了新成員。喝奶時間一到,便哇哇大哭,準時如鐘,像在昭告左鄰右舍,他的媽媽是個笨手笨腳的生手。半夜,微微的燈光下,他喝完奶,手舞足蹈。躺在爸爸的一雙大手上,父子倆四目相對,聽著爸爸的聲音,在三字經的節奏中,才瞇起眼,笑著進入夢鄉。
上班日,順道送孩子到娘家,匆匆白日的小別像是為了日暮黃昏的重聚,令人迫不及待。
後來,弟弟不按牌理出牌來到我們的三人世界。躺在搖籃裏,他最喜歡手捏著毛巾角,一邊旋轉他粉嫩的小胖腳。會走路了,便不停蹄地爬上爬下,越是禁區,他越是要去探索。常常,他的小影子一閃,媽媽的眼睛也一閃,不時地忙著警察抓小偷,小偷樂此不疲,警察疲於奔命。
小屋是一個快樂窩,我們在一樓玩樂高、畫圖、看故事書。膩了,換到二樓的床上聽故事,等小火車。北面圍牆外是一片田野,隨著節氣變換春夏秋冬,屋與田野之間隱藏著我們最愛的風景。就在圍牆外,有一條鐵軌,台糖的小火車會定時嗚嗚嗚地來。孩子趴在靠床的窗邊迎接他們的大玩具,從那遠遠傳來的嗚嗚聲起,到轟隆轟隆拍著你的心跳而過,再目送它晃著尾巴遠去,每一秒都精采。
在這偌大的屋裡,當你忙到忘情時,如果突然發現屋裏安靜異常,鐵定是孩子在角落偷偷搗蛋了!哥哥出現時,已變了髮型,他藏起勞作剪刀,裝作沒啥事的樣子!滿兩歲的弟弟無聲無息兩腳踩在大牛奶罐上忙著泡牛奶,弄得一桌一地的!有時穿著背心、短褲,踩著爸爸的大皮鞋在屋裏耍帥逛大街!當時令人頭上冒煙的事,沒想到現在竟已被時光釀成了最懷念。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搞頭。老公在小路田邊撿到一顆瓠瓜苗,喜滋滋地帶回來種下,瓜苗每長高一吋,他內心的望想也增大一寸。瓜藤攀附在窗戶鐵架上,綠意日漸濃密,終於開花了!終於結了小綠果了!隔壁的劉伯伯近前細看,他說:「這是冬瓜啦!不是瓠瓜!」老公還是不信。從此,每個人天天都盯著它等待答案。果真,薑還是老的辣,劉伯伯贏了!我們看著瓠瓜長成碩大的冬瓜,忍不住笑了又笑!
後來的後來,我們有了新家,蝸牛脫去窄殼,像魚游入了大海,不必再擔心連夜的雨。那喜悅是蘇東坡「一聽南堂新瓦響,似聞東塢小荷香」的喜悅了。
小屋的一切成了過去,越推越遠,鮮明的色彩漸漸褪去。台糖的小火車走入歷史,也成了若有似無的幻影。如今軌道已平鋪成了自行車道,當你騎著兩輪車逍遙而過時,沒有人會了解當年那列慢速小火車在孩子的心目中的帥氣絕不下於今日的鋼鐵人。
我把小屋的鑰匙留下來,握住了它,彷彿就典藏一切美好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