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蔡莉莉
八月的下午,頂著大太陽來到蟾蜍山。走在施工中的階梯上,前方坡道被隨處堆放的沙堆、碎石、木條、鐵管封住,轉角平台放了手推車以及雜亂的廢棄物,舉目所見毫無秩序,在眼底混合成灰色調,給這片小山坡添上一種荒涼的姿態,感覺很破敗,比原先該有的樣子還要破敗。
細長的電線桿任意地切割天空,構築出山丘疊建的地景樣貌。爬到山頂,往下望是蟾蜍山聚落整建到一半缺了屋頂的成排舊屋,大約兩層樓高,叫人想起昔日雞犬相聞的生活景象。
四周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工人的聲音和似乎是從山頂發射台發出的嘶嘶聲響。樹林中,夏天的蟬鳴和蟲叫持續不斷,感覺彷彿有某個重大的秘密被隱藏在這座狀似蟾蜍的小山之中,只有這些電線桿、地底坑道和從前的老人才知道。
不遠的遠方是熱鬧的台大公館商圈,那裡的商店招牌連成一片,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我好像置身在早已消失多年的軍營,我好像聽到門口的崗哨士兵正喊著口令,曾幾何時,這邊住著各種人,扮演各種角色,而現在皆已消失無蹤。
在曲折的階梯上上下下,兩側盡是低矮的老屋,此路不通便改道而行,宛如迷宮。忍不住暗忖,要是發生火災怎麼辦?突然,門內的狗低吠幾聲,帶著警戒意味,原來這裡還住著人。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女子推開紗門,一副準備外出的模樣。老屋控的我,趕緊快步走過,對打擾住民的生活感到歉意。
走在狹窄的通道,兩側是被歲月浸染過的紅磚牆,呈現油畫般微妙的橘色調和斑駁的肌理。磚縫冒出幾片野蕨,苔綠的紅色木門旁邊鑲著一扇老鏽的窗。好奇地踮起腳尖,窺望半頹的空屋,每個角落彷彿正搬演著一段段喜怒哀樂的故事。探索廢墟有點像讀偵探小說,令我越看越著迷,想像力無邊飛翔。
望著眼前缺了頂的室內格局,突然喚起了多年前的記憶,這畫面真像出土的遺址。我開始後悔起當初沒有聽從美術史教授的建議,如果繼續留在美國攻讀考古博士,每年夏天和研究團隊到伊拉克挖掘古物,那該多麼有趣。
只是,當年的我並不這麼想。年輕時所做的選擇,多半依照成長過程中被附加的價值判斷,默默順從一切的命中注定。直至衣食安穩的中年,偶然回望,才憶起曾經擦身而過的某些夢想,才明白或許有些別的什麼更適合自己,然而,已經來不及。
想起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那個宛如畫家高更的男主角史崔克蘭,在中年名利成就之際,毅然丟下一切,獨自前往原始叢林重啟人生篇章,創造出獨一無二的畫作。書裡開頭寫著:「他急切追逐著天上的月亮,卻從未看見腳下的六便士。」那是需要何等的勇氣,才能拋開生命中所有關係的束縛,去成全心中醞釀多時的夢想。
腦海不禁浮現高更的大畫《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畫題所拋出的人生大問,或許永遠找不到答案,然而,卻給中年的我照亮了一條路。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細細爬梳所有曾經上映、未及上映或匆匆下片的人生劇本,即使置身曲終人散的舞台,一如這座不再喧囂的迷宮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