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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當時的月餅
■勒虎
打從記事以來,只除卻孩提時代有一回,父母拗不過我們渴盼「嘗鮮」的想望,破例買了盒以冰淇淋為填餡的他牌薄皮月餅──否則每年臨屆中秋佳節,家裏頭總要辦置由同家老字號出品的傳統臺式月餅。
源於清光緒年間的祖傳秘法,開張迄今已逾百年的餅鋪,不光是以獨特的雙面烘煎料理方式闖盪出名堂,稍後更憑藉著蛋黃酥、綠豆凸等糕點品項,擄獲了廣大消費受眾的胃囊。
儘管對孩童而言,那月餅的外觀果真如同月球表層般隱浮著坑巴,只在正面簡略蓋印上紅章權作「品質保證」的裝飾,乍見並不十分討趣;然而重層的酥皮乾鬆爽脆,內裏則甜鹹兼備,初食之際,即能品會豆泥本身的細潤綿腴,而點睛的滷肉和紅蔥頭碎末又逼出薄薄的油香,在唇齒間拓展出另一番乾坤。
也因為這款月餅如此受到歡迎,往往前頭才剛送出兩盒給遠房親戚,沒消多時,父母便又從近鄰手中接過同樣一袋禮品包裝。反覆周折反復,捱延至秋節過後,也就難免遺下若干不及分食的存貨了。
都言月餅在製作過程中,動輒攙揉了許多重油高脂的調料,庶幾可充抵幾大碗白飯熱量;復加上糕點類小食吃多了容易膩口,於是,這些不再當令的節慶食物,往往被家人信手抄起切刀,以餅心為軸點,按橫、豎方向仔細對剖——手起刀落的十字劃法,將整塊月餅割分為四,恰巧符合四口之家「人手一瓣」的均勻份量。而那象徵完滿的圓,至此則化整為零,以飯後點心、早膳配料等名目,頻頻出沒於月盈轉虧時期的餐桌。
後來,和老字號系出同源的北部店家,夕日間遭致轟動社會的「地溝油」事件衝擊,曾經暢銷的諸項烘焙食品,亦轉瞬淪為眾之矢的。透過新聞轉播,鏡頭前慣常可見等待退貨的人潮,將店門裏外壅堵得水洩不通;抵制之不足,少數暴怒的民眾甚至高聲詈罵,強迫店員當場將那批用料可疑的糕餅悉數嚼食完畢,以示謝罪。
後來,時隔不過一年多,父親在四月初、五十九歲生日前夕確診為肝癌三期。伴隨這晴天霹靂的消息,我們舉家的作息亦不再遵照日常時序的鐘面,轉而以父親的腫瘤為軸點、以癌細胞擴散的進程為半徑,鎮日栖皇地圍環著藥單、手術同意書以及一張張新出爐的病歷報告繞跑。
遺憾的是,病發不到半年光景,中秋節過後沒幾天,父親便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似乎不太記得,當時家中是否也如期辦置了中秋禮盒?是否猶有不知情的親朋攜帶月餅登門造訪,卻換得一紙訃聞通知?又是否,即使父親的病況已陷入膠著,我們依舊深心樂觀,暗自盼望著奇蹟……盼望彼此能共度下一個歲時團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麼多年過去,家中維持辦置傳統臺式月餅的習慣,只不過採購的數量少了。每回節慶過後,餐桌一角循例堆放著如許存貨,靜待我們假以時日,分次消化完畢。
將紮實飽滿的月餅以十字刀法切劃,剖一為四。凹凸的酥皮底下裸出的餡料截面酥黃細潤,依舊洋溢著甜鹹交錯的油香。只是如今,那多出來的一瓣,卻像是兀自缺了的角,再也圓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