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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京都一日
文/圖 蔡莉莉
京都的冬天不見紅綠,只剩黑白灰,就像一幅筆觸疏淡的炭筆素描。踩著鴨川跳石,整個河岸安靜異常,只有烏鴉醒著。偶有跑步的人和散步的狗經過,我目送他們,心情很波西米亞,一段無所事事的隱匿時光,就此展開。
又一次住進熟悉的旅店,心裡早已把它當成京都的家,旅店門口曾經速寫過的料亭依舊存在,京都沒有時間感的歲月,總能輕易令我安心。早晨被穿透窗簾的陽光喚醒,空氣中飄浮的彷彿是另一個時代的氣味。開窗俯視河原町來往的人車,心中沒有形狀的夢想,漸漸呈現出輪廓。
頂著六度的低溫來到鴨川,拉筋,暖身,起跑。每吸一口氣就好像灌進一口冰水,慢慢的,調穩呼吸,跟著河水一步一步丈量鴉川。眺望遠方,篆書般蒼勁的枯枝嵌入天幕,太陽射出一道道金光,穿過雲朵,一群飛鳥在河面上揮灑金色波光,跑到哪裡都是風景,終於體驗了村上春樹從御池到上賀茂來回十公里的慢跑路線,人生清單又完成了一項。
清晨的三年坂,不似平日熙攘的觀光模樣,只有轉角明保野亭門口的那棵櫻木,兀自抵抗寒冬的冷意。走進剛掛上暖簾的INODA COFFEE,點一杯大文豪池波正太郎不喝就醒不過來的「阿拉伯真珠」,濃郁的咖啡配上灑滿糖粉的法式土司,晨跑的疲累瞬間得到修復。沿著二年坂的青石台階走下,兩旁黑白木刻版畫般的古町家維持著蒼老的姿態,走著走著,彷彿走進一首很深的詩。
寺町通的古書店,就像存放歷史故事的場景,想起諾貝爾獎得主湯川秀樹曾說,他的父親對某事產生興趣便搜羅該領域所有的書籍,「於是家中全是書,完全是在書裡生活……」我也一直處於興趣的變化之中,由於藏書過多,每回來寺町通,總會到老店鳩居堂,買幾包京都大學圖書館選用的「防蟲香」。日本人經常在古書中夾入乾掉的銀杏葉,金黃的銀杏葉,看似浪漫,落葉卻近似腳臭,蠹魚也怕。
日暮時分,來到高倉通巷弄裡的初音湯,門口掌櫃的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有一種鄰居老奶奶般的親切感。在飄繞熱氣的池裡舒展四肢,突然覺得自己不是觀光客,而是日劇《白天的澡堂酒》中那位偷閒的上班族。泡完澡,身心俱暖,以一瓶冰涼的咖啡牛奶作結,無比滿足的扮演一日京都小民。
夜晚,到四条油小路尋訪坊主酒吧。一推開門,沒有喧嘩的人聲,只有巴哈的音樂緩緩流瀉。店主是光恩寺的住持,代代傳承的小寺經營不易,開設酒吧成了另類的求生方式。生長在台灣的我們,想都不曾想過和尚可以吃肉喝酒娶妻,這一切皆起因於明治五年為了神佛分離而頒布的法令。吧台後穿著僧衣的住持,有一種僧人特有的淡定氣質,他專注調著酒,從頭到尾沒抬起頭看我們一眼,好似把靈魂也調入酒中。
端起日子跟歲月乾杯,每一飲都是思緒的歸零,每一啄都聽到悄悄流過的人生。
離去之前,住持發給每人一張關於佛法的文字,我喜歡他表達的方式,彷彿選擇最遙遠的一個點,逐漸運鏡到最後的大特寫,讓人恍然悟出一切的侷限,一切的寬闊,皆是前定。
中年的我,好像忽然間懂得了以前從來不懂得的一些什麼,好像忽然間知曉了為什麼不斷重返京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