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飯堂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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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十天又回來的皮皮(右)

▉文/攝影 馮平

那天他吃完飯,回頭瞥我一眼,就面無表情地走了。走的時候,似乎還加快腳步,帶著一點驚慌。但我從那個眼神裡,已經讀出來,也知道:他不來了。以後,他就不來吃飯了。
是什麼使他下了這個決定?
是他吃了三年,已經吃膩了?(可是我明明時常變換口味呀!)是他找到更好的餐食了?(畢竟我不是什麼王公貴族的富豪人家!)還是他對自己的生活有另一種人所不知的規劃了?(若是這樣,我能不尊重嗎?)
前一天,他並沒有來,我等到午夜即將入睡,也未見他。隔天,也就是那天早上,他來了,而且遲到了,當大家都吃完飯,我也準備去工作時,才從眼角餘光中瞥見一個身影,是他嗎?是,他從尼爾家後院跳上欄杆,進入我的院子,半分鐘後出現在我的落地窗外。
我喊了他:「皮皮!」
然後快快把屬於他的那份餐食拿出來,呈到他面前。
我是飯堂,皮皮是一隻貓,跟他一起早晚來吃飯的,還有三隻不同品種、花色和個性的成員。皮皮是四個中最早發現我是新住戶的,他用清澈眼神,矜持端正的坐姿,遠遠看我。我請他吃了一頓飯之後,其他三個成員就陸續來報到。三年來,春夏秋冬,我們不僅早晚相見,也是時常相見,日子過得都像一家人了。
皮皮回頭那一瞥,就是來告別了。
也真走了,那天晚上,他果然沒來。又一天,也沒來。再一天,還是沒來。他都說不來了,我又有什麼可盼的?飯堂以後只要準備三份餐食就夠了。這樣分罐頭的時候,每一份都加多,是從皮皮那份挪過來的。
過了中元之後,眼看就是白露,便也入秋了。我盡量不叫自己多想,但都說像一家人了,一下子消失一個,我還是默默思想,隱隱掛心,也慢慢學習接受這個事實。
都5G時代了,社交媒體又如此發達,天下幾乎沒有找不到、聯繫不上的人,卻偏偏找不到一隻貓,通一句話,問他好不好?
他正在做什麼呢?他一定在這世上某一個角落看著什麼人,聽著什麼聲音,吃著什麼口味的食物,作著什麼奇形怪狀的美夢或惡夢。
他到底走到哪裡去了?新生活是什麼樣的呢?路上危險否?遇到的人或狗或車都友善否?若是他遇人不淑,一時大意,慘遭橫禍,那我真的真的永遠見不到他了。
不,寧可退一步想,他生病了,去尋找一種藥草。他憑敏銳直覺知道那草生長在哪裡,等找到了,吃下了,休養幾日,他就會再回來。這樣,我又可以見到他了。
但他終究沒有出現。
都忘了數日子,也許已經消失一星期,或者十天。我的日子如常,屋外三隻成員也如常,我問過他們:「知道皮皮去哪裡了嗎?」不答。「知道他什麼回來嗎?」也不響。

美國勞工節長周末,一早,鄰居丹喬和他的表弟馬力歐,在後院布置小篝火,旅行折疊椅,幾打啤酒,烤肉架,準備招聚親友來玩樂。即或新冠病毒猖狂肆虐,這裡的人還是天之驕子般,該玩就玩,該樂就樂。
傍晚不到,丹喬的親友一一來了,他們吃喝談笑,直到天麻黑了,才有人離去,但仍有人留下,繼續談笑到午夜。等他們全數散席,丹喬熄了篝火,我才從半睡中起來,下樓去關靠近後院的門窗。(我之所以等到現在才關,是因為拉門拉窗,動輒發出聲響,而我不知基於什麼羞澀禮儀,不想讓人錯以為我在排斥他們。)
第二天,原以為聚會止了,今晚可以恢復正常。不想天黑之後,丹喬又升起篝火,來了幾個朋友。這些天,氣候晴和,夏風溫柔涼爽,令人迷醉不已。他們坐在戶外徹夜歡談,有時言語激昂,有時笑聲炸開,原也能理解。只是深夜兩點半,他們不僅不散,還開起音響來助興,倒使人氣惱了。氣他們的不知止,也惱我的門窗仍然未關。
風,吹一陣,颳一陣。樹枝都搖頭晃腦,樹葉都集體唦啦唦啦歌唱。丹喬今夜是忒放縱了。此時,我真希望有人報警,把他們抓走,或者下一道閃電,把他們趕走,怎樣都行。三點,我躺下,無法睡。起來上網後,又睡。眼看都五點了,人未散,馬力歐的音頻音調總是上揚的。
咚,咚咚,屋頂響了。是雨滴。原來風召聚了雲,雲看他們這樣放縱,也氣飽了。雲一飽,雨就來了。閃電也來了。雷聲又近又遠。他們在倉促收拾東西,一個個走進屋去。我終於可以去關門窗了。
卻沒想到,才關上,後陽台的感應燈亮了。兩隻貓從木欄平台上跳下來,立在我的落地窗前,一隻竟然是皮皮。我喊了一聲:「皮皮——!」

真的是皮皮。那瘦小灰毛的樣子,我是不會忘的。極深黑夜,他們守在我的後陽台,是期盼我奇蹟般出現,給他們送一份宵夜嗎?沒問題,沒問題,我趕緊開了罐頭,做兩份美餐,送給他們。
皮皮回來了!只是難想像,他會在此時此刻,以這種戲劇性的方式回來。有很多話想問他,但又何必問呢?平安回來了就好。看他吃飯吃得香,知道身體是好的。又看他吃得比以前狠,不得不使我猜想:前面那些日子,他忍受了飢餓嗎?遭受了什麼苦嗎?
是不是根本沒去找藥草,而是去一趟冒險之旅,途中受困,脫逃不得?或者他其實是喵星人中的作家,為了作田野調查,初至陌生地,才誤入陷阱中?又或者他只是想暫離舒適圈,去大世界闖一闖,看一看,不然會終生遺憾?
無論如何,皮皮回來十天了,這十天,他不是在我的屋前,就是在我的屋後。
他吃了就睡,睡了又吃。他吃得歡,睡得香。他似乎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貓窩好。他是樂意來跟我過家人的日子的。
過了白露,夜氣溼重,晨珠滿滿。隨即秋風至,這是遠行的時節。皮皮的雙腳搭在我蹲下來的腿上,他正舔著湯匙上刮淨罐頭的剩餘湯汁。他看著我,那個態度像是要對我不離不棄了。但是,這話是可信的嗎?
貓有哪一句是可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