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蔡莉莉
許久未回故鄉鹽水,經過市區,眼睛忍不住望向路口的八角樓。這座清代古樓是我心中熟悉的存在,就像外婆的珠寶盒,極其珍貴卻鮮少打開。
抱著久違的心情參觀八角樓,不經意看見牆上展示一張老照片,標題攫獲了我的目光:「八角樓與翁鐘五醫師」耳畔響起外婆和媽媽談話中經常提及「鐘五舅」這個台語發音。腦海浮現鐘五舅公家那座大莊園,彷彿看到紳士的談話,結婚的場面,老婦人在窗邊打四色牌。一個熟悉的視野,一整個家族,似乎就在那個當下具體呈現。
細讀牆上的文字,方知翁鐘五的故居,是他將八角樓第二進拆除的建材買回,重新復原而成。無法想像小時候鑽進鑽出的鐘五舅公家,竟是古蹟八角樓的一部分。
我抑制自己的驚訝,沒有什麼比到處探索又無意中發現未知的家族史來得更有趣了。
看著八角樓牆上一張張的照片,好像走入時光走廊:「翁鐘五醫師,生於1896年,為義竹鄉望族,16歲進入鹽水公學校就讀,天資聰穎」讀到這裡,我愣住了,怎麼會是義竹人呢?
回家仔細拼湊記憶的碎片,驚訝的發現外婆的家族並非我一直以為的世居鹽水,她的祖父很可能來自一水之隔的嘉義縣義竹鄉。我的心情就像閒逛古董市集,意外找到外婆過去埋藏的珠寶盒,掀開盒底竟發現一張寫著族譜的紙片。
帶著重新審視古蹟的眼光,我來到翁鐘五故宅。穿過庭院,圓形的水池四周是昔日宴會的場所,這裡有我當花童的記憶。然而,眼前場景改變了,房子半頹,木雕窗瀰散著腐朽的氣味。我的眼睛漫遊在每一個角落縫隙,我看到消失的時光和被榕樹根抹去的生命軌跡。
這一切已經被遺忘了,只剩從八角樓第二進拆除下來的樑柱,以微弱的力量支撐著,而那些屋瓦牆壁早已不復存在。訝異龐大家族生活的遺跡,竟會被如此棄置荒廢。
我努力召喚記憶深處的場景,試圖還原這座大宅院原本的樣貌。正面主屋是住家,左側建物是鐘五醫院。鐘五舅公是個爽朗的耳鼻喉科醫生,想起他,彷彿有一股熱騰騰的蒸氣往喉間噴散,眼前浮現年幼的我,張大嘴坐在醫療器材前,讓蒸氣消除感冒喉嚨痛的不適。猶記得從窗戶望出去是草木扶疏的庭院,大樹下仕女和孩童嬉遊,像極了莫內的畫。
印象中,鐘五舅公很有同情心,對窮困的病患皆不收醫藥費,一派醫者風範。照片中的鐘五舅公風流倜儻,他有子女數人,繼承衣缽者有之,移居海外者有之。我猜想,或許是過去錯綜複雜的家族史,造成今日這座老宅無法世代延續。
午後的嘉南平原,陽光熾熱,站在已成廢墟的翁鐘五故居前,過去、現在和未來以奇幻的光點灑落我的肩頭。鐘五舅公當年重現古蹟的心情,終究成了留不住的故事。我彷彿看見一位浪漫多情的小鎮醫生,從這座大宅裡走出來,點亮了房子,樑柱慢慢淡去,庭園漸漸消失。他說:「我的子孫不需要住在這兒,曾經存在的家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給他們了。」我想,即使人去樓空,鐘五舅公依然會以某種永恆存在,遠遠地注視,繼續守護著整個家族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