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berte

■易品沁
 三島由紀夫不喜歡太宰治幾乎是眾所皆知的事。
 在三島〈我青春遍歷的時代〉提到自己還只是個「在《人間》雜誌上撰寫小說」的青年時,與太宰一生僅一次匆匆交會的回憶。
 據文中提及的年代 是太宰治的《斜陽》剛好在《新潮》連載完的那年秋天。
 對照太宰生平,那正是太宰與情人山崎富榮於玉川上水投水自盡的一年多前,昭和21年12月24日(西元1946年)的事。
 三島該年二十二歲,即將從東大法律系畢業。天賦異稟的他,自六歲始便開始創作詩、短歌、俳句,頻繁於校刊登載。整個求學年代,自學習院初等科(小學部)開始至東大畢業為止,創作範圍除了前述,亦涵蓋戲曲和小說等,作品屢見於校刊、報章,可謂已是累積相當豐厚創作經驗的文學青年。
 太宰比三島年長十六歲。早在三島尚未成年時,太宰已算是知名作家;當然無論是就作品的質量,抑或深具「話題性」的私生活而言 再加上太宰獨具的人格魅力,亦累積不少前仆後繼的追隨粉絲。
 身為文學青年的三島,當然知悉太宰治。然就在讀過太宰治一些作品之後,不僅深自不以為然,還打從心底排斥到連生理都升騰起不快的反應。除了肯定太宰的才華之外,其他簡直嫌惡到一 無是處。
 彼時三島身邊正好有文學同好,熟到可自由出入太宰的居所。究竟是出於好奇,抑或出於戲謔的心態不得而知 他們安排三島 出席了以太宰為首的文學聚會。三島難得穿上一襲和服,卻幾乎是猶如懷藏匕首的「文學刺客」的心境,且一路揣摩,非得將「我不喜歡太宰先生的文學作品」 這句話,當面直陳太宰。
 然萬萬沒料到太宰治當眾受到如此幾近不懷好意的言語上突襲,肢體表情略顯僵硬侷促的太宰 ,他的反應竟是:「你即使那樣說,可你終究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嘛……。」
 此刻,我眼前突然浮掠過太宰那猶如「基督受難」式的陰翳面孔(深信那才是他靈魂的實相)。儘管,太宰總在絕望困頓時,益發穿戴上樂天的外裳,奮力搞笑。心中不禁為之悽楚。
 當然我並非「文學刺客」,在每一次「東京文學散策」展開的首站,必然是先去三鷹的禪林寺拜謁太宰。前往禪林寺途中,總會先在JR三鷹南口一家以法文Liberte 為名的花店,挑選一束獻與太宰的鮮花。
 Liberte於法文中意謂「自由」,光是這店名就相當討喜。冥冥之中正巧吻合了太宰在東大主修法文的經歷,以及他偶而會賣弄外文語彙時的「小聰明」(請參閱太宰治的〈磷光〉)。
 然我並非甫一剛開始就注意到店名,是在買花多次以後 才有了這意外卻會心的發現它猶如「箴言」般的諭示,沿途一路密布或隱或顯的徵兆,彷若自有它前途的「命定」。如同高於這一切「現象」之外,關於誰會和誰相遇 還是前途等待著的甚麼,就如同是因陀羅之網般細瑣卻條理縝密。
 然關於Liberte這個字,它還使我想起太田靜子那封向太宰傾訴「願跟隨太宰到天涯海角,且表明意欲懷上太宰孩子」其熱情奔放的書信,爾後太宰於回覆信件上寫到的:「兩人甚麼也不用介意,甚麼也不用顧忌。如果不是這樣,就沒有意義。在這可鄙的現實,總算找到一片可供休憩的草原。為了彼此,我多麼希望它能夠實現……。」─野原一夫《回想太宰治》
 我且兀自深信除了太宰之妻─津島美知子外,太宰所有的情人之中,太田靜子應該當之無愧是太宰的「最佳理想情人」。因為愛,理應是更高層次的,本該是與「佔有」無涉,甚至與「利己主義」一切相關字眼絕緣。
 唯願生下愛人的孩子,獨自將他撫養長大 如同是溫柔靜默地保守太宰的愛,直到生命終了。
 又,「之前,已從某人身上,領教了你人格上的缺陷。可是讓我變得如此堅強的人,卻是你……。給了我生存目標的人,也是你。我以你為豪,將來也要讓出生的孩子以你為傲。」─太宰治《斜陽》
 這是我素來所體認的「愛」本該充斥著「彈性」、「自由」與「創造性」的可能,以及打從心底接受對方的本然模樣。
 於是,在Liberte買花,再到禪林寺和太宰打聲招呼,除了已成為我在東京的固定儀式,也是我對於太宰與靜子之間,在愛中實現「自由」致以我至深的崇慕與禮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