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后土之上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從山坳小鎮一路西行,前往西部平原一處近海的老鎮。雖說地名源自於下雨時滿地泥濘容易沾塗褲角而稱名「塗褲」,這時卻是天空高朗清明,氣溫高達35度左右。
 車內的人不是坐在高溫濕潤的蒸籠裡面而是坐在烤箱,所有飽含高溫的分子彼此激烈衝撞,撞擊出更高的溫度。隨著福爾摩沙到轉進中山高再連結一段聯絡道路,景觀從單調變得多彩,尤其這一段聯絡道路,兩旁的樹木肆無忌憚地將綠色身軀探到路肩,像在迎迓來往車輛,正午時分雖無綠蔭但在視覺上清涼許多。
 數年前,特意陪她返鄉一尋兒時舊居,她走進老家菜園,在一架開滿花朵的豆架旁站立良久,畢竟父母不在了,左鄰右舍的兒時同學、玩伴也紛紛離鄉打拼,故園舊事依然,人呢?
 那時,她循往一處傳統市場,在一家窄仄的麵店坐下,說,這裡是她父親曾帶她來吃麵的地方。聽了讓人眼眶一紅:這是她童稚時與父親唯一一次親近的時光。
 既然老家已不存在,如何設定導航目的地呢?中正路。畢竟,全台省市鄉鎮最熱鬧的街都被定名為中正或中山路啊。這時,我們依著導航來到順天宮。
 兩人一踏進順天宮過水廊,來時行車的匆匆和刺激全都靜定下來,沉澱到廊內地磚上的明暗中,遇上一位燒香的中年男子,原欲問他何處有飯吃,在我一句「這棟架的木雕好美啊」之下,他反倒滔滔介紹起廟內精緻的蔣久的石雕、陳天乞近百年的交趾陶、又介紹誰誰誰的剪黏,「講到剪黏我們就要到殿外看三川脊的上的作品了……」。
 畢竟敵不過轆轆的飢腸,婉謝過他後吃飯先。
 搞定「皇帝大」的事後,踱步回來,從對街透過長鏡頭觀覽廟體建築,脊簷之上果然分布作工精美繁複的剪黏,雖多有剝落,那一片片剝落的陶片是歲月收回的利息吧?
 歲月,說是有情還是無情呢?日治之前原本存在的順天宮供俸的當然是台灣的神,可是皇民化時期不但百姓衣食住行日本化,連神明都要跟進,否則便要毀於殖民鐵蹄。
 台灣人善於在逆勢中活出自己,於是配合日本政策,自日本迎請一尊觀音塑像供奉於正殿,廟內諸神皆移至後殿,土庫順天宮因此逃過一劫。對於當時在台灣的日本婦人,對穿著和服露出一大截黝黑脖子的台灣婦人不以為然的情境,自己進入台灣廟宇跪拜日本觀音就不覺突兀嗎?做為大編劇家的「時代」,往後,還會編出何等荒謬的劇情呢?
 歲月擁有一只細目的網篩,仔細的篩過百千年的人事物再細心的淘洗,只留下白雲蒼狗的滄桑兩字。
 雖說民生建設停留在七零年代,市面街景多少也幾番更迭了。她重新再尋故里,問到自己出生地,經由柑仔店的老人指引,一通電話竟然找出堂表兄弟姊妹以及她們的家眷,短短兩三個小時的逗留,靠著Line的不可思議,她像剪黏師傅一樣,以眼淚和笑聲做黏劑,一片一片的拼貼回憶,也拚回自己生命的骨肉和神經,完整了自己。
 若不是米克拉颱風逼近,必須趕在風雨來臨之前告別,想必她會想多些時間浸潤在猶如母胎羊水的故里,期待新生,在這片后土之上。
 回程的高速公路上果然遇上好大的風雨,路面處處積水,前方車輛形狀模糊以致難以判定車距,可說危機重重。助理座上的她將頭身探向前方,睜大眼睛專注地幫我留意行車狀況,看她鎮定且似乎萬事穩妥的表情,讓我確信在未來的日子即便有再大的波折阻難,她一樣會勇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