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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記寫一首不吉祥的詩
■向明
我寫詩一向很自然,絕不強求硬逼。就像身體上的各種排洩一樣,如有必要就會找張紙頭把靈感趕快寫下來,然後慢慢修正天然發展成一首詩。記得民國九十年左右,我們老一輩寫詩者開始慢慢凋零,大家忙著不斷跑殯儀館,收到不少拭淚的毛巾。我在民國九十一年六月,就寫了一首詩題為<大家都要走了>,發表在中央日報副刊。以示對生命的無常有所感傷,這首詩是這樣發展的:
<大家都要走了>
還沒有開始送客
看樣子,大家都要走了
好像筵席己散。燈即將關
他已行動不便。走路蹣跚
再也沒有當年強渡黃河的豪邁
李老的頭沉重垂首,幾快接近褲襠
走路好像向什麼認罪投降
老張的大腹已不再便便
連幾碟開味小菜都不想嚐
只嚷著又快接近洗腎時間
徐娃年紀最輕卻跑得最快
幾天前已住進安寧病房
看樣子,大家都要走了
對日出,已不存暖身的希望
對日落,也沒有安寢的幻想
一一民國九十一年六月廿五日刊於中副
這首詩在副刊發表後,也未見什麼反應回響,日子過得一切正常,直到那一年年底,接近耶誕節的時候,世界筆會中華民國分會舉行年會。根據慣例,餐會時會有一餘興節目,所有參加的會員都得出埸表演,唱歌、說笑話都可以。
筆會會員都是德高望重的學者、教授和作家詩人,可說冠蓋雲集,喜氣洋洋。我是寫詩的,大家要我朗誦一首詩,我也沒有考慮,便興高彩烈把這首詩隨口唸了出來, 誰知我剛只唸了幾句,會埸的熱鬧氣氛頓時就慢慢冷了下來,不久有人就站出來說,今天是平安夜,你怎麼唸這麼不平安的詩?甚麼大家都要走了,席要散、燈要關,你什麼意思?也有人唸起阿彌陀佛,還有人唱哈利路亞,都在開始作驅魔避邪之舉,我站在那裡趕快閉嘴,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不停地打躬作挹說抱歉,那時鍾鼎文老師還健在,下得台後他走來對我狠狠訓了一頓,我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洞鑽了進去。
這首詩我收在詩集「陽光顆粒」,後來也隨書傳進了大陸,當時大陸老一輩的詩人也在開始凋零、如和紀弦先生同輩的徐遲居然在寫一部新小說時,入神到隨小說情節發展而從高樓一躍而下,當場命喪黃泉。文革時發配青海勞改的苦命湖南詩人昌耀(這位詩人如還活著,都說他應可獲諾貝爾獎),因受不了貧窮家累及癌症的痛苦而自殺,更有一些年輕詩人受不了生活的煎熬而提早結束生命。
這些情形看到一些有心人的眼裡,便歸罪於我這隔海詩人寫的這首詩,當年兩岸剛交流時,與我因矇矓詩筆戰過的湖北某大學的一位評論家古遠清(曾寫「台港詩歌評論集」,說在大陸備受攻擊的朦朧詩係由台灣傳過去。並列舉了台灣的好多名詩,其實就是朦朧詩之源,我曾立即寫了一篇批判長文登在剛創刊的「台灣詩學季刊」創刊號),他便曾撰文歸罪於我,說你這烏鴉嘴不是說什麼「大家都要走了嗎?」現在果真應驗了。
我沒法與這位後來也成為好友的古學者辯解,只怪自己對世事太天真,不夠敏感,其實生死這種老天命定的大事,那裡是我那幾行感慨的文字所能搞定,也太高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