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加.凱磊Etgar Keret/著 張茂芸、王欣欣/譯
是P.T.先看到他的。我們在路上,要去公園玩球,P.T.忽然說:「爹地,你看!」還仰著頭,用力瞇眼望著上方遠處。我有不祥的預感,怕有異形太空船還是鋼琴要掉下來砸我們的頭,但隨著P.T.仰頭望去,卻只看見一座醜醜的四層樓建築物,灰泥外牆,掛著許多冷氣機,像有皮膚病似的。太陽坐在它正上方,我逆光看不太清楚,只聽得P.T.說:「他想飛。」這才看見有個穿白襯衫的男人站在屋頂上直視著我。P.T.低聲問:「他是不是超級英雄?」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朝那人大喊:「別跳!」
那人看我,沒回話。我又喊:「別跳,拜託!無論讓你上去的原因是什麼,現在或許好像永遠解決不了,但是相信我,將來都會過去的。如果你現在跳了,就會帶著走投無路的感覺離開這個世界,那會變成你這輩子最後的回憶,不是家人,也不是愛,而是挫敗感。但是如果你留下來,那我保證,用我最珍惜的一切保證,你的痛苦會漸漸淡去,幾年以後,就變成酒後講給朋友聽的古怪故事了。你會說,很久以前有一天,你想跳樓,有個傢伙站在下面朝你大喊……」
「什麼?」屋頂上的人也朝我喊,還指著耳朵。馬路上很吵,可能他聽不見我講什麼。但也可能不是因為吵,因為他那句「什麼」我聽得一清二楚。或許他聽力有問題。
P.T.抱著我的腿,像抱著一棵巨大的巴歐巴樹,朝那人喊:「你有超能力嗎?」
但那人再次指指耳朵,好像聽不見,然後高喊:「我受夠了!夠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P.T.喊回去:「快點,趕快飛!」於是那種壓力又來了,就是那種「責任全部歸你」的壓力,我又再一次感受到了。
開車去死海那次,我解決不了,於是車上唯一沒繫安全帶的人──麗雅,死了,留下我和孩子。當時P.T.才兩歲,話都還不太會說,我也知道全都是我的錯,很想了結一切,就跟屋頂上那人一樣。但今天我仍在這裡,走路不用拐杖,和席夢娜一起生活,是個好爸爸。我想把這些全都講給屋頂上那人聽,想跟他說,我了解他現在的感受,還有,只要他此刻別把自己摔成人行道上一塊扁扁的披薩,那麼,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可是這些話要怎麼講給一個半聾的人聽?同時,P.T.還拉我手說:「爹地,既然他今天不飛,那我們就趁還沒天黑,趕快去公園。」
我站在原地,盡全力大喊:「生命很脆弱,就算不自殺,也很容易死。你別跳!拜託別跳!」屋頂上的人點點頭,看起來像是聽見了。
他喊著回我:「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她死了?」
我想回他「人皆有一死,她沒死也會有別人死」。可是這話沒用,他聽了並不會下來,所以我指著P.T.說:「這裡有小孩,別讓他看見這個。」
P.T.大喊:「我要看!我要看!趕快飛,不然天就要黑了!」現在是十二月,天確實黑得很早。如果他跳下來,我良心不安的事就又多了一件。下回諮商師艾琳娜會用那種「你結束我就可以回家了」的眼神看著我說:「別把別人的事都當成自己的責任,你得好好記住這點。」我會點頭,因為我知道兩分鐘內諮商時間就要結束,而她得去安親班接小孩。但這沒用,從此我肩頭的重擔除了麗雅和阿密特的玻璃眼之外,又要加上這個半聾的人,不行,我得救他。「不要動,等我一下,」我盡全力大聲喊,「我上去跟你說!」
「沒有她我不能活,我沒辦法!」他喊。
我喊:「等一下!」對P.T.說:「走,寶貝,我們去屋頂。」
P.T.可愛地搖搖頭,這是他每次捅刀前的標準動作。「如果他飛,我們在這裡看得比較清楚。」
「他不會飛,」我說,「今天不飛。我們上去吧,一下下就好,爹地有話要跟那個人說。」
但P.T.堅持。「那就在這裡喊呀。」他輕輕脫離我掌握,一屁股坐在地上,跟我和席夢娜去賣場的時候他就愛這樣。
「我們用跑的,」我說,「如果一路都沒停,P.T.和爹地都可以得到獎勵,可以吃冰淇淋。」
「現在就吃,」P.T.哀號,在人行道上打滾,「我現在就要吃冰淇淋!」我沒時間讓他胡鬧,抱起他就往房子跑,他扭來扭去大聲尖叫。
屋頂上的人喊:「孩子怎麼了?」我沒理他,拚命往房子跑,或許好奇心能阻止他往下跳,可以讓他等到我上屋頂。
這孩子真重。抱著五歲半的小孩爬樓梯真難。尤其這孩子又不想上樓,就更難。才到三樓,我就喘不過氣來了。有個紅頭髮的胖女人聽見P.T.的叫聲,把門開了個縫,問我要找誰。我沒理她,繼續爬樓梯,就算我想跟她說話,肺裡的氣也不夠。
「樓上沒住人,」她在我身後喊,「那是屋頂。」她說屋頂二字的時候聲音都分岔了。P.T.回頭用含淚的聲音朝她叫:「我現在就要吃冰淇淋,現在就要!」我抱著P.T.,空不出手來推門,只好用踢的。屋頂空無一人。一分鐘以前還站在欄杆邊上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沒等我們,沒等著搞清楚孩子為什麼尖叫。
「他飛了,」P.T.哭了,吸著鼻子說,「他飛了,你害我什麼都沒看到!」我朝欄杆走去,試圖說服自己,或許他改變主意進屋去了。但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抱著小孩,不該讓孩子看見這種事,會留下終生難以抹去的陰影。但我的腿不由自主,帶著我走向屋頂邊緣。
到了欄杆邊上,我們忽然有點懼高,P.T.不哭了,我聽見我倆喘氣和遠處救護車警笛的聲音。
忽然,那紅髮女子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命令我:「放他下來!」我轉過身,不太明白她想怎樣。
P.T.也喊:「放我下來。」他總愛跟著陌生人起鬨。
「他還是個孩子。」紅髮女子的聲音霎時放軟,還有點沙啞,彷彿快要掉淚。警笛聲越來越近,紅髮女子走向我。
她輕聲說:「你看我,又胖,又孤單。以前我也有一個孩子,你知道失去孩子是什麼滋味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呀?」我懷裡的P.T.緊緊抱住了我。她離我們很近了,粗粗的手摸摸P.T.的頭。「你看這孩子多可愛啊。」
「剛才這裡有一個人,」P.T.用他那雙綠色的大眼睛,麗雅的眼睛,緊緊盯著她,「剛才這裡有一個人,可是現在他飛走了。都是爹地,害我沒有看到。」
警笛在我們下面停住,我朝欄杆再走一步,紅髮女子濕濕的手抓住我。「別這樣,拜託,別那麼做。」
P.T.的一球香草冰淇淋裝在塑膠杯裡。我點的是開心果巧克力碎片口味,裝在蛋捲裡。紅髮女子點了巧克力奶昔。這家冰淇淋店裡每張桌子都髒,我只好挑一張擦乾淨。
P.T.堅持要嚐奶昔,她就讓他嚐。她也叫麗雅,這名字很常見。她不知道我們家也有麗雅,不知道車禍的事;她對我們一無所知。我對她也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失去了一個孩子。
這冰淇淋對我來說太甜了,但P.T.和紅髮女子看起來很開心,P.T.一手拿著自己的冰淇淋,一手去要她的奶昔。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老這樣,自己的明明還沒吃完,為什麼急著要別的?我張嘴想說說他,但那紅髮女子打手勢表示沒關係,把她快喝光的杯子交給他。她喪子,我喪妻,屋頂上的男人也死了。她輕聲說:「他好可愛。」P.T.努力吸乾最後一滴奶昔,他真的好可愛。(本文摘自寂寞出版社新書《銀河系邊緣的小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