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那一年的夏日時光

 ■王強
 二十年前,一個燠熱夏日的夜晚,陰鬱凝滯的空氣在長廊緩緩迴盪,安寧病房被嗎啡麻醉得很深很靜了;我走過長廊,只聽到自己沉重的腳步聲,病房裡沒有呻吟,沒有哀嚎,嗎啡鋪成的軟褥,躺在床上的人,如酣睡中的嬰兒。
 我站在床前靜靜的諦聽,點滴的聲音,近乎死寂的心跳,老母深沉的嘆息,宛若陰陽兩隔的窈冥世界,一聲輕咳都撼動人心。
 彌留十天的父親突然迴光返照,揮舞枯瘦乾癟的手示意要寫字,老行伍退役的他,囊橐無餘,沒有恆產,只留下硬紙板上幾行字「孝心第一、兄弟團結、相互幫忙、不要計較」,被病魔咄咄相逼,折磨成形銷骨立,一生篤實敦厚的父親,二天後溘然長逝。
 父親逝後三年,正值壯年的大哥中風倒下,頓失工作能力,妻子在他術後復健之際,攜一雙子女離去,錯愕無以言狀的兄弟們,從此扛負起照料的責任。十一年後,弟深陷荒繆情感的糾葛不可自拔,鎮日酗酒澆愁,酒精性精神病纏身,四十六歲英年早逝;家運崩落,自責未善盡勸導、匡正與扶持責任,向來堅強的我,不禁感嘆人生無常,常懷不如歸去的愁緒。
 遭逢親人亡故與病痛的雙重鉅變,母親靈魂抽離,出竅的頻率越來越多了,總是分不清白天與黑夜,總是把時間與日子搞混,回憶的抽屜,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擱置與抽離的是她反覆從巷口,從路邊撿拾回來片片斷斷的記憶,這記憶是沒有年歲的,只剩喃喃自語細數蒼老的容顏,蝸步回顧千迴百轉的一生。
 她總是記不得我叫什麼名字,絕大多數的時候,呼喚是錯置的,我的名字常常掛在浩弟的骨灰罈上,不知道她口中俊秀的兒子如今也已鬢髮斑白近花甲,那曾經烏黑的豐饒,那曾經韶華的青春,又是怎麼黏貼在她早已斑駁灰白的腦葉?
 母親常年為關節宿疾所苦,即使植入人工關節,這些年日益衰朽不良於行,子女悉心奉養,雖得以安逸無虞生活,這樣的日子過久也僵固了,沒有了想像與期盼,窗外的霓虹光華激誘不了一絲的好奇與渴望,神色孤傷枯坐的時間平緩無息;老是嚷嚷什麼時候帶她遠行?
 有一年,攜母親到海邊兜風,她突生尿意,我囑咐她忍忍,不一會她脹紅著臉,神情滿是歉意,瞠視著我「拍謝啦,放出來了啊」「麥要緊,偶伊放出來,麥憋著喔」,我撫著她的肩頭安慰,座墊被腥臊的尿液浸溼,行動不便的母親與大哥在車上洩尿難以勝數,即使清洗尿騷味仍揮之不去,我不曾面露嫌惡,然而對他們遠行的期待,總以麻煩礙事、工作繁忙或以安全顧慮為由,敷衍搪塞他們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期望。
 一個炎炎夏日的午后,越野車把母親、大哥顛顛盪盪載到木瓜溪畔,撐起陽傘遮擋烈日的荼毒,冰涼的啤酒,香氣怡人的烤雞,母親愛喝的紅酒,這些日常可以輕易張羅就緒的東西,挪移至荒郊曠野,對足不出戶的母親,四輪電動車行駛再遠跨越不出十餘里路的大哥,卻是一場豪奢的野宴。
 遠山峰巒起伏,迤邐連亙,縷縷雲霧被習習山風追逐成蒼茫縹渺,湛藍的穹蒼下是漫無邊際的遼闊,耀眼的陽光穿雲而過,在天際閃爍,在樹梢簸搖,溪水泛著氤氳漣漪,芒草隨風在河邊款款搖曳,濕漉漉的闊葉在山腰被山風吹響,迴聲墜入無邊無際的空洞,山谷彷彿有歌,空氣裡有山風挲摩山林漫漶出來的清香。
 母親安坐椅上,雙足泡在沁涼的溪水裡,呼吸掠過深山幽谷,帶著山林氣息的山風,看著俱已半百的兒子,或嬉水,或插科打諢,或國台語含糊交錯的胡說八道,或假藉幾分酒意,半裸鬆弛下垂的臀部,故作瘋癲在溪床奔跌,惹來老母一句「三八,死肖狗子」,臉上盡是笑意。
 心情開朗的母親,順著山巒的方向說「這裡像不像秀姑巒溪出海口的風景啊?」
 層層相疊的峰巒,滾滾奔流的溪水,勾起她對舊日時光的緬懷。五十年前,父親隨著陸軍警備總部第三總隊駐守秀姑巒溪出海口,寒暑假來臨,母親牽著大哥、我,背著襁褓中的三弟,遠從花蓮搭乘擠得像沙丁魚錫罐的客運車,行駛在海岸公路坑坑洞洞,塵土飛揚的泥路上,車體鏗鏘作響,震徹心肺,車廂內飄散著雞鴨排糞,魚蝦腥羶、引擎廢氣、體味汗臭與暈車嘔吐,令人聞之作嘔,鬧騰不止的嬰兒嚎啕聲,一路搖搖晃晃,前來探視數月始得返家一趟的丈夫。
 父親安排我們在部落長住十餘天,每到開伙時刻,伙伕兵偷偷送來大鍋菜,母親與當地婦女混熟了,融入當地搭蓬漁獵的生活;傍晚時分,她與丈夫散步在秀姑巒溪畔,入夜後與娶了在地原住民姑娘,落籍在此的同袍們把酒言歡,喟嘆訴說異鄉變故鄉,日漸遙遠的歸鄉夢;那熟悉的山巒似曾相識,那曾經斑駁的記憶依稀分明,是她與丈夫真切攜手縈繫難忘的快樂時光。
 母親一直叨唸我帶她出遠門,其實遠門就在推開家門跬步,大哥的遠門則在電動車電瓶耗盡之後的街頭。
 此情此景,不就是母親與大哥另一個人生風景的遠門?推開門扉那刻,天涯的展望在無垠的大道上盡情延伸,把翅膀還給了他們,把視野還給了天空,穿越了地平線,穿越了季節寒暑,穿越了無盡的想像,讓羽翼安穩收斂在木瓜溪的夏日時光裡,一如當年母親與父親相惜共守的秀姑巒溪畔。
 歲月渺無聲息地改變,當年顫顫巍巍勉力前行,陶然怡悅享受深入荒野,母子相聚的歡樂時光,早已湮沒在滾滾滔滔的湍激中,年過八旬的老母再也經不起歲月征途的絲毫顛簸;歲月的長河在人生趨近終點時急遽奔流,一瀉而下的流逝帶來容顏與命運的改變,千里搭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在長河裡,短暫為彼此泅渡依附的浮囊,直至上岸各奔生死流變的前程。
 這曾經造訪的木瓜溪畔,聲音與氣味是必然有過的,讓人不經意陷入一種緬懷疏離的狀態中,逐漸淡去的遺忘又再度浮現;父親逝去二十個年頭了,我時時站在夢境中的秀姑巒溪畔,與母親共同追撫當年那個風雨飄搖,動盪不安的年代,倚著丈夫的肩,牽著父親的手,遠眺潺潺東流的溪水,夕陽西下海天交界的粼粼波光。
 如今母也走到生命長河的盡頭,到了秀姑巒溪畔與老伴相聚,留在人間的我,永遠記得,那一年母子歡聚的夏日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