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當我們對話如少男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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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曉頤
 「如果我們是透過文字的途徑,相信自己能夠讓原初的天真回來,那又有甚麼關係!」
——費德雷.帕雅客

 如果問我,近兩年所讀過最好的書,我一定最先舉費德雷.帕雅客的三冊《班雅明與他的年代》。以上引言即出於這套書。這番話絕不會是這套書最好的句子,然而,那麼清亮地道出了我和好友威宏當時的處境——當時,我們正展開書寫詩人對話錄,一開始即認真地擬好了十篇目錄大綱,以近似於寫信般的接力方式書寫,彼此都投入得起勁。點子是我提出的,威宏幾乎沒有遲疑地欣然接受。
 我和威宏,因詩而交會,互為知音,漸漸幾乎無話不談。威宏是小學老師,我全職寫作,有各自的生活步調,可是我們的節奏又近似得巧妙:我們都在晚上差不多的時間裡,分別為孩子講故事,他講完故事會一起入睡,我則還會爬起來看書到子夜鐘響。凌晨四點,他獨自醒來,天光未明時寫詩,等他去上班後我才起床,一上午看書,彷彿正好接續他的書寫時光,匯為一條從夜色到天光的神祕甬道。威宏耽愛夜晚,我愛清晨;陪伴他做的是他從小學起就視為偶像的王菲,他愛的不是表象,而是一種愛與美的精神象徵;我看書的背景音樂除了聖詩,最多播放的是張懸第一張專輯「寶貝」——寶貝是我的重要療癒歌曲,尤其在憂鬱症時期。我們都用很大的力氣堅持創作,都有我們各自的艱苦與奮戰,但他無疑更為辛苦。
 他總在天光未明的時刻寫詩。那幅畫面,總令我想著感動。年輕如他,單純如他,在教書工作與家庭、撫育稚子的窄仄空間裡,生死疲勞,堅持捕捉縫隙之光。蘸著夜汁,一整團夜深的棉麻線,在他筆下,能拉得更黑更緊。「詩人只不過是在紙堆中∕想威武,尋找一枚未曾命名過的影子」威宏如此自況,但始終無悔。他果敢堅信,「凝視亦是敲響,相信詩的火光」,「我必須使某一刻再次閃亮」——
 天光未明——他亮了。他的詩亮了。以最安靜的凝視,敲響混沌。他不是信徒,可是,他的詩,如聖靈翩行於黑暗的淵面。要有光,就有了光。因為,威宏是個真正的詩人。他的詩,不是逃避現實的嘗試,而是一種賦予現實以生氣的嘗試,如曼德爾詩塔姆說,藝術是一個尋找肉體卻發現了詞的靈魂。莫非他的存在或他的書寫本身,就是藝術?威宏的掌紋。威宏的力道。屬於威宏魔幻編織的指尖……其人如此清淨,其詩令人觸痛中驚喜,眩惑中望見天亮。
 有時,我們也在艱困中感到無以為繼,但透過書信體的對話錄,忘了是誰先提出的,我們都振奮感動:別急,我們有一輩子時間可以寫詩!為此我寫了〈讓我們繼續對話〉、〈當我們對話如少男少女〉,兩首詩,前者發表時註明是給好友詩人陳威宏。第二首未註明,但一發表出來,威宏一讀就在默契之下知道,寫的是我們的友誼,是我們合力寫對話錄的相知與溫情,於是立即興奮轉貼。我們早已不再年少,耽戀著後青春期,當我們書寫對話,彷彿並肩散步,走在脫離時光、遺世獨立的後青春期小森林。如童偉格所說,這可能是年輕寫作者才能擁有的自信,「潔淨的溫情」。語出於童偉格在《童話故事》中,談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少作《蜂房》:
 「在後來,在許多現代歷險,都不免終究擲進虛無的徒勞之外,有那麼一段時光,對話,取得聯繫,確實帶給故事中的男女,實然的喜悅;可以僅僅因此,就奮勇地互相鼓舞而活著。難能複製,這可能是年輕寫作者,才能擁有的自信,潔淨的溫情。」

 本篇同樣致我珍惜的好友詩人陳威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