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艾琳 插圖/國泰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吃那麼多米飯。
從小我就瘦巴巴,國小畢業時體重33公斤、身高146公分,那些小五小六的照片,又瘦又黑根本像自己的生肖,猴,那樣的肉身風水。上了國中,被選上跳繩隊,早、中、夕三段時間,教練規定各練跳半小時,有時放學後跳更久;小學時練田徑兩年、加上國一學期跳繩,體重沒怎麼長肉,倒是那一年身高竄到了152公分左右。後來搬家轉學到板橋中山國中,在以升學為目標的新校裡被編入A段班,運動方面都停了,只能手指跟眼球運動,寫作跟讀書,身高長到156公分,即進入高中階段。
高職念的是省立海山高工(今新北市立高級工業職業學校),玩社團編校刊佔去大多時間,在校刊社遇到詩人一信的兒子徐大,也是模具科的,其壯碩威猛、體重如山,不僅能寫一手好文章、還是柔道高手、拔河隊的超級後盾。徐大參加的活動,都是體力活,我這停了三年的運動選手就只能贏在寫詩方面,那時還像一隻穿上裙子的猴子,能贏他什麼?
有。讀很多哲學跟文學的書,開口就是沙特、存在主義、雪萊、波特萊爾、老子莊子、周夢蝶、瘂弦、三島由紀夫、紀伯倫、卡夫卡、杜斯妥也夫斯基…唬得大家一愣一愣;再來是食量,這不是我誇口,如果當初台灣有大胃王比賽,我可能會把一些大噸位的選手嚇到。想想這畫面:一隻小猴子,在二十分鐘內,佐一小碟菜,能吃下整鍋十杯量的米飯。自我讀高一起,早上兩三碗稀飯、第二堂下課得吃一個麵包,中午還沒到,胃液已經將上午的吃食消化殆盡,吃完便當去校刊社晃,看有誰在,邊聊天邊補食別人便當的飯菜;下午三堂課一上完,也是放學就衝出去吃學校附近的小吃,再回社團。回到家七、八點,晚餐至少三四碗飯。
「飯桶少女」在高一上學期已展露潛能,高一下,這宇宙的黑洞不知怎地安裝在我身體了,隨時感到飢餓,吃東西吃不飽,餓到無法再堅持少女的甜美形象,兩個從下營老家找來的超大「勞力士便當盒」、一個裝滿菜餚、一個將米飯填壓得像白色磚塊,才能解決我驚人的飢餓感。爸媽驚覺家裡的米消耗得太快,打電話通報南部阿嬤寄米上來,只聽到我媽解釋說:「足奇怪,艾琳一人一工差不多呷一鼎ㄟ飯,啊擱沒生肉出來…」讓我覺得很對不起辛苦種米的阿嬤。
一次,徐大看我拎著兩個大便當去校刊社,以為其中一個裝好料要跟大家分享,但我一坐定,左手翻書,右手湯匙挖飯送菜,不一會,其他人便當才吃一半,我已嗑完兩個便當,且還意猶未盡地掃向別人的…後來,當所有人知道我是個飢餓黑洞,都很想知道,一百公斤的徐大跟四十公斤的我,到底誰吃得多?放學後大家找了附近的小吃店,開始狂掃滷肉飯、肉羹麵、蚵仔煎、肉粽…我跟徐大把小店的花樣都吃盡了,還意猶未盡;我轉頭跟老闆說「給我白飯吧。」「你吃這麼多,回家不吃晚飯嗎?」我老實回答,「不知道耶。媽媽今天煮的一鍋飯,有剩的話,我可以吃完。」
那時連我都無法知道肚皮的能耐,只曉得就算吃這麼多,似乎也不會感覺很撐。飽足感只能維持兩三小時,就需要再吃東西。八點多回到家,我就著剩菜,可以把半鍋冷飯全吃光。如果天氣轉冷,睡前又要吃一碗麵或夜宵,否則會餓到睡不著。
我媽懷疑我罹患一種「餓病」,逼我去醫院檢查,結果檢查說是「轉大人」的青春期飢餓症。再次聽見媽媽打電話跟阿公阿嬤報平安,我對自己吃十公斤米卻長不到一公斤,感到非常羞愧。
上大學的我,還是瘦到沒胸部,愧對天生應該嫵媚膨脹的性別,哪一個女生像我這麼能吃,胸部連荷包蛋都沒個樣子?我得想辦法養胖自己。
那時跟朋友一拿到稿費,就去199元吃到飽的「可利亞」,這是一家綜合燒烤與火鍋的自助連鎖店,現在這集團已經倒了。彼時我一個人能吃蛤蠣一大桶、蝦子殼堆得跟小山一樣、牛排七八塊、可樂跟啤酒數瓶、其他海鮮、豬羊雞等肉食、奶油餐包、水果、冰淇淋、各式甜點…通通都往我的黑洞溜滑梯下去。總是11點半進去吃到下午兩點多,粗估我消耗的食物應該有5到7公斤吧?剛開始,板橋這家可利亞看我跟同學都瘦瘦的,以為賺到了,但服務員每次來清桌時看見海鮮的殼、肉骨頭、桌上還擺得滿滿一堆食物,內心話可能是「這是來超渡的嗎?」第三次去用餐時,我發現老闆的表情有些異樣。後來自助餐飲有限時一小時半內需用餐完畢,應該是為了像我這樣的食客,而設立的條款吧?
唉,屬猴的我怎會有牛或豬的胃口呢?回到南部老家,阿嬤看到我吞飯的模樣,不禁笑說「好嘎哉,汝生對農家,飯米不驚吼汝呷。嗯過,以後誰郎娶汝,愛賺錢飼汝這個飯桶…哈哈哈。」只有我阿公緊張,「一般郎沒本事哪ㄟ娶對艾琳啊!」誰知耶,我一直到懷孕生子,做完月子後,身體的黑洞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