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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曬穀

■黃淑秋

趁著一陣南風吹來,母親將榖粒和莖葉混雜的部分集合起來,用手一小撮一小撮捧得高高的,利用風勢,將莖葉吹去,留下飽實的稻穀。……

一早艷陽高照,公公的稻子已收割,小卡車滿載而歸,一包一包倒在稻埕上,先用「大拖」把成堆成堆的稻穀推平,接著耙成一壟一壟的山稜狀。六月天,一身才動汗闌干,粒粒皆辛苦!

曬穀最盼好天,日頭烈燄,萬里無雲時,只要勤翻兩天,即可裝袋,疊存倉庫。穀耙刮剝壟上的第一層翻到壟壟之間的空白處,過幾分鐘再翻耙下第二層,繼而第三層。下一回合反方向,再一層一層耙下來,如此反複操作。穀耙有木版和硬鐵片兩種,工作時和穀粒與地面合奏,發出曬稻特有的聲響與節奏,已是漸漸消失的聲音了。老農夫的穀壟是筆直的,如果歪歪斜斜如龍蛇,就是生手不及格。太陽越大,翻耙次數要越頻繁,大概像炒花生吧,總不能有的生,有的焦!

如果穀子多,耙完一遍就得再從頭,沒有喘息空間。不管你願不願意,天上的大烤爐會很盡責,幫你上烤下蒸。暴露在紫外線下,不是在冷氣房上班的人可以承受。

相較起來,現在曬穀已少掉許多繁雜的流程。

小時候,曬穀前,父親會向人要幾桶牛糞,拌水稀釋,用糞水把泥地掃一遍,乾了就像上了一層漆,隔絕大量的泥沙。雖然如此,在飢腸轆轆時還是免不了在白米飯中瞬間咬到細砂,久了,竟以為天下的白米飯皆是如此!白天常見祖母坐在廊簷下,在米篩上揀起白米中的黑沙粒。微風輕起,她那幾綹梳落的銀白髮絲與晶瑩的米粒相輝映。

趁著一陣南風吹來,母親將穀粒和莖葉混雜的部分集合起來,用手一小撮一小撮捧得高高的,利用風勢,將莖葉吹去,留下飽實的稻穀。我曾在日本的櫻花樹下撿拾滿地的落花,高高揚起,陶醉於灑花的唯美與浪漫。同樣的動作,母親卻從未享受過我那種歡樂的情懷。

有一個謎語:「四腳企穩穩,腹肚內搶搶滾。」謎底是造型優雅的「風鼓」,它負責曬穀的最後步驟,再次把稻穀以外,包括無數稻穀空殼的細碎雜物吹走。我玩樂地搖起風扇把手,左手酸了換右手,右手酸了換左手,沒幾下已力竭汗喘!月光下,風鼓聲仍未停歇,父母親還在忙碌中……

現代,風鼓早已偃兵息鼓走進民俗文物館,進步的機器設備一一取代了人工,使得曬穀的過程簡化到只需陽光的熱力。

稻埕旁邊有一排木麻黃,原可以遮蔭蔽日,只要有一陣涼風吹過,便是最大的福祉。自從公所築水溝,木麻黃也已剷除殆盡了。公公只好自製涼棚,塑膠桶內裝田土,摻一些水攪拌,代替水泥以穩固竹竿撐起帆布,鄰人路過總會駐足觀望,「這年頭沒有人在曬穀了!」

「太累了啦!」

「自己曬的比較好吃啦!」

「咁有影?」

「我台北的親戚說我們的米特別好吃,台北人的嘴真利!」家裡上上下下,沒人吃得出那天賜的好滋味,只有公婆兩老迷戀陽光的熱情。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不捨請人烘乾的費用,「自己的老伙工,卡俗!」

台灣夏日午後的天氣性子是最說不準的!雨說來就來了,老一輩的憑經驗觀測天象,完成曬稻的過程。老天爺也會捉弄人,突然噴個幾滴雨下來,見你不動聲色,他便給你來真的!

早期沒有帆布,我家用的是母親先把稻草打成草繩,再用草繩織成的草蓆,鋪蓋起來像塊不出色的大拼布。從培育秧苗到餐桌上那一碗白米飯,每一個過程都得靠風調雨順的成全。有一年,連日霪雨,那一座覆蓋在草蓆下如山的穀子悶濕地發了芽。

父親說發芽的難吃,只能賤賣。英明的母親一句拍板定案:發芽的自己吃!門外的債務正等著這一季的收成,不精打細算肯定又高築一層新債,等於又要被多剝了一層皮。吃了一季發了芽的米飯,那香Q的米飯滋味成了遙遠的盼望。

割稻當天,母親一大清早起床,煮好柴燒早餐後,趕忙騎腳踏車去菜市場買菜辦貨,一天要煮三餐加兩餐點心,兼送茶水,一個人綁數個陀螺也不夠用!那一次,小弟尚在襁褓的餵奶階段,母親根據經驗,在心裡盤算整天的工作,預估分身乏術。於是,前兩天的夜裡,她要求父親要提早準備割稻、曬穀所需的一切工具,尤其是那一季出場一次運送稻穀的人力兩輪拖板車,必須檢查維修並打滿氣。父親有很多理由辯駁,他白天是割稻班的一員,大家組隊互相幫忙,馬不停蹄,他認為這些瑣事當天一早再處理即可。兩人一來一往,越說越激動,沒有交集也沒有結論。

母親剛坐完月子不久,身體尚未完全復原,吵這一架耗盡了她僅餘的氣力。最後,她疲累不堪,說:「不跟你講了!」一轉身,手無意揮倒了桌上的電扇,正巧擊中父親的腳板,父親也生氣了,不假思索順手拿起裁縫車上的錘子往母親頭上捶下,這一下擊中的是母親的心,女人死心塌地從不怕吃苦,但最怕被傷了心!

母親忍痛含著淚,心一橫,只拿起抽屜裡的零錢就衝出家門,她心想:「到台北幫人家煮飯卡贏跟你過日子!」夜已深沉,外頭沒有路燈,相伴的只有小路旁成排的竹林,黑影幢幢,不時咿呀作聲,母親膽小,但是,傷心絕望壯大了她的膽,直想若是見到一條河溝就要跳下去。

父親一時氣悶,那曉得母親真的不見了人影,回過神來,匆匆騎上當時最快速的交通工具—腳踏車去追人。快到火車站前,他將母親攔下,說好說歹,才把她拉了回來,也保全了我們四個小孩的童年。母親最終的妥協為的還是那正在睡夢中懵懂無知的孩子,事經五十年了,只要一談起這件陳年舊事,母親的淚水仍然訴說著無盡的委屈。

還記得當年,最期待割稻班吃剩的點心:白稀飯加了糖的甜稀飯或是溶入方形大冰磚的蕃薯綠豆湯,卻從不知母親的那一把辛酸淚!

那一台拖板車背載的無數作物,餵養我們的生活所需,如今雖然功成身退,仍舊帶銹,以英雄式的身姿貼壁挺立。每當父親或母親老邁地走經它面前,我總覺得它像個忠僕,他們之間有共同經過的一段歷史。

現在有人還在曬穀嗎?我跟朋友說要回婆家曬穀,他驚訝得像聽到我要去美國見川普!

稻穀曬乾那一天,照例調回各方壯丁,祖孫三代合力將稻穀收攏成一堆,有的牽袋子,有的裝盛,公公負責以粗大的布袋針縫袋口。一包稻穀約一百來斤,得靠強韌的臂力與腰力才能撼動它,這幾年來,使力的那一剎那,每個人都覺得很勉強,老的已超過使用年限,年輕的是「肉雞」也是「弱雞」,於是每包稻穀改裝半包六十多斤,才解決了問題。

眼看著天上又飄來幾朵烏雲,情況有些危急,最後收尾的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這時,有個折腰四十五度角的老婆婆提著茶水緩步走來,她全副武裝,頂著斗笠、戴袖套、七分寬褲下穿著長筒雨鞋,以紅花布巾把臉全包住了。二話不說,掄起一支飛天掃把幫忙掃遺落的稻粒。我心裡不禁暗笑,婆婆和公公都屬虎,八十二歲了,十足虎虎生風的一對!雖然她的腰骨有些使不上力,但是一年一度來沐浴陽光的恩典,是不容錯過的盛會。

 

算一算,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價錢也逐年下降,但回顧這幾天的天氣,很慶幸我們的好運氣。子孫輩有人輪番喊累,公公笑笑說:「好啊!明年不要曬了!」他心疼子孫們,其實自己的體力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孩子說:「阿公!明年你要『記得』不要曬了!」這樣的討論持續很多年,到了明年割稻時節,想必這一段對話已成過眼雲煙,屆時公公又會看好割稻的日子,然後下通知!

我已預見明年稻埕上晴空萬里,金黃的稻穀成壟成壟曝曬在豔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