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育銓 插圖/國泰
我的外婆家在台南鹽水的麻油寮,該村莊以鹽地小番茄聞名。因土中鹽分重,適合種瓜果類,就像西瓜沾鹽吃會更感甜美──這裡的番茄一出生便攜帶比別人多的鹽份,不用沾梅粉吃,就皮甘肉甜。
我們的番茄常銷往台灣中北部,務農有術的外婆,庄內的婦孺稱她大姊頭,公和伯則稱她為嫂。外婆不但忙自己田園,還會「趕場」被請去他人番茄田裡「做工」。因為技術好、態度佳,不斷累積出好口碑,做工群體中人人尊敬她──我自幼能被村人待如小王子般的寵愛,大抵是因她在番茄園中是女王般的存在吧!
不過,與多數村中女性長輩一樣,外婆有一項「罩門」,即是「國語」障礙──聽說讀寫皆不能,在講閩南語的村中,女性不會國語也無妨。會說國語就像「會騎機車」;會寫國字,那就像「會開汽車」,是更高的境界。
貴為女王的外婆沒有駕照,也不會國語。水電費和衛生所等國字寫成的通知單,一概交付外公和子女,她只需一口流利的台語配一台鐵馬行田繞庄,便能撐起家計重擔,維繫自家番茄王國之興盛。
一開始促成外婆決心學國語,是由於小時候我的母親生產,爸爸需去醫院陪伴幾日。外婆被接去佳里小鎮的我家,照顧唸幼兒園的我。那幾天,我頗為快樂,因為母親不在,沒人督促我唸書,也沒人會因我字醜,而撕毀或擦掉我的作業。外婆即使提醒我去做功課,也都「點到為止」──我寫了十分鐘,她就坐在旁邊,盯著我宮廟畫符似的注音文,樂不可支。說乖孫未來一定會賺大錢。通常寫了三十分鐘,她就會驚慌於我的認真,要我好好休息,吃點水果或餅乾。
就在有次休息,我想看電視,開啟後亂按一通,造成電視音量過大又被鎖定,單憑遙控器的音量鍵無法調整,需再配合一按鍵解鎖。我家的遙控器外婆很陌生,她和我皆不懂遙控器上的小字為何意,祖孫調整良久無效,我很想看卡通,不想就這樣作罷關電視。外婆只好打電話向母親求救,遠水救不了近火,母親致電鄰居 鄰居是位非常熱心的阿姨,她接獲電話後即跑進我家,拿起對她一樣陌生的遙控器,端詳一陣,按了一下解鎖,音量便可以調整,幾秒內可完成的事,我們因不識字而焦頭爛額,除了向阿姨頻頻稱謝,我和外婆可真百感交集。
又有次,外婆到幼兒園接我,但她不知道我的國語名字,接待她的是剛從台北嫁來的女老師,還不會台語。兩人雞同鴨講,只能傻笑相對,最後是另一位老師出「聲」相助,把我喚出來,才解除窘境不會國語造成的困擾 引發外婆的學習欲望。
從那陣子之後,她不再以台語喚我名,而學父母以國語喊我,為了導正自己的唸法,她要求我教她注音符號。我心想,萬一她聽得懂國語,那我和其他親人若要溝通些不希望她聽到的事情,就不能堂堂正正在她面前說了!於是我多半虛應故事。久了,她也看出我的敷衍,便也不太主動要我教了。番茄女王遂將注意力轉回本土性極高的台語節目、電台上。
待我國中時,外公撒手人寰,我想重拾外婆的國語教育,讓她在獨居的生活裡,也多些節目選擇。但國中忙於課業的我和外婆也不復當初相處頻繁──上次教的,平時沒用,下次就忘了,但她就算學不好國語,每當孫輩受罰,大人以國語詈罵,她依然會氣呼呼的說:「你欲罵就用台語罵,乎我聽看覓你按呢講有理無」。
某次返鄉,只認識阿拉伯數字的番茄女王,拿著整本六頁有餘的電話簿,指著上頭橫來豎去、筆畫繁雜的親戚人名,炫耀般一字字唸給我聽,表情驕傲。音雖偶有不準乃至無法辨識,我仍頗為詫異──以當國文老師為目標的我,好幾年下來,都沒能教好她認注音符號了,怎麼可能,表弟妹隨便就把外婆教到會唸國字!
後來發現,人名旁邊有小圖,原來是表弟妹所為──他們根據人名有的字,與外婆討論,每一人名想出一種諧音相關的物品,如此一來,外婆便能以圖知道那些字串代表誰的名字,當然能夠唸出來這著實嚇了我一大跳。從今她不再硬記某人的電話於電話簿的何處,而能憑圖認人撥打電話了。我隨口問她打電話要做什麼?她說平常自己在家時,想找親戚聊天。我頑皮地問她是不是寂寞,但她堅稱自己只是無聊。
有天,北返回校前,她執意要去園裡為我摘一水桶的番茄,說番茄正甜;車到田園,幾隻鷺鷥驚飛上天空去。稻草人穿我們孫輩國小、國中的運動衣,風中搖擺如童年縮影。外婆將它們插在田中,我們便始終在這下田,女王顯露霸氣。園邊有雜草,她身段輕盈,鋤刀落土,如筆上宣紙款擺。刨下,拉開,土鬆分兩側,如墨汁渲染。近身一瞧,嚇!入土三分,如力透紙背──原來是神力女超人,美與力兼具。這副光景,使我想起棄筆耕田過的作家,楊逵先生。他們都是用生命在寫大塊文章的人。
而我非常清楚她親手種和拔番茄、如此認真地學國語,很多時候是為了一群離開庄內,在外地長大,聽不太懂台語的孫輩。此時,她用以濃重台語腔的國語喊了我的名字,要我拿空水桶來。
接過駝腰的她手中沉重的水桶,裏頭是被島南日光洗淨的小番茄,如漬鹽的紅寶石,澄淨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