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討小海

文/攝影 李展平

在海邊過日子是艱難的,立秋後第一輪滿月升起時,蒼白月影拖過沙灘。趁「死流」期間,潮水退到海平線上,退到渺遠海口,瞬間一片奇突的沼澤地從地表延展,六十初頭的阿春嫂捲起褲管,靜脈瘤如水蛇爬滿小腿,她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往海域走去,海也可以這樣耕耘嗎?

文明也要走過生命的蒙昧和不幸,如同福廣先民勇渡黑水溝來台,千百人去無人回的凶險。下海之前慢慢涉入水中,這裡是最低漥水溝處,阿春不聽勸,與一位穿著國旗裝的男人下水,二人在遼闊海域漂盪。個子矮小阿春身上器具載浮載沉,水已淹到頸部,她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陷入海裡。

那些藏著迴流,海洋之奧的貝類,催人眠夢的沙灘,不管是時空上的故鄉,或是物質上的歸依,總是面臨過巨的危險性。忍不住叫,阿春,水深危險快回來啊,再等等吧。阿春決絕說:「我要走到幾公里的外海挖西施舌,來回需要花三小時,不能再等了。」

只見她往另一頭方向獨自前進,一個人的大海,這裡沒有禱告沒有福音,生活無法挑選,有什麼吃什麼,生命只是走一趟簡單儀式,一生被海水磨得服貼,只要這片海域維繫乾淨,海洋不會讓我們失業或放無薪假。當各種工業污染海岸,阿桑常常做白工,她憤憤不平地說:「六輕還沒設廠前,家裡缺錢跳進來這裡挖掘幾小時,再挑回去就可以換很多現金。」

台西鄉婦女不用去工廠上班,只要懂得潮汐起落,大海就是他們提款機。沒錢來這裡彎下腰,用手腳攪動沙灘,就有撿拾不盡的貝類。如今西施舌藏在幾公里外的外海,來回需走三個小時,收成越來越少,可是人總得活著。

導演柯金源在公視「我們的島」剖析,雲林海岸居民經常向西遠眺,海洋地平線已被一根根高聳巨大煙囪取代,空氣中原夾帶微鹹海風,泥淖氣味,如今已變味酸化、辛辣、嗆鼻,鄉民必須在優質環境與石化廠間做出選擇,嚴謹的說應是霸凌式的強迫接受。忽然間有股莫名的辛酸,我們家園棲地不管是空間或景觀改變,種電綠能將來恐滅漁滅村,無疑是光怪陸離的結局。

阿桑有時還得騎摩托車遠赴芳苑、大城、漢寶尋找西施舌蹤影,她越講越生氣,一臉的風霜比實際年齡還滄桑,還要皺紋。台西鄉受南北風夾擊最嚴重,沒有任何補助,一個月兩百元的電費補助,她對公害污染海灘有刻骨之痛。相較於麥寮鄉民,每人年補助7200元,老人營養午餐每天100元,萬般無奈只能發發牢騷。幾百支煙囪汙染日夜喧騰,已遍及鄰近鄉鎮無法控制,無法不越界。

隨著海水退潮時間,六輕環北路潔淨的沙洲已慢慢浮現,人潮越來越多,看他們一身打扮和工具裝備,即知是專職人或是客串演出。第二批,四位女性姐妹組成一小隊,手臂相互纏繞涉入沒走幾步,水深又往回走。再過幾分鐘,第三批姐妹由一位男性夥伴護送下強渡海域成功入海,岸上的人一直交頭接耳議論,何時下海較安全?又怕錯失良機,人潮越聚越多,有丈夫背著妻子涉海,兄弟手臂勾著手臂婆媳相互扶持,駝背的老姐妹挽著手,背影痀僂步步驚心,每個鏡頭下,如唐山過台灣險度黑水溝,有著強烈故事畫面,海的子民無懼惡劣環境。

多年未曾出現的白玉文蛤,去年在六輕附近的北堤海岸湧現,據村民說:「白玉文蛤生命脆弱不堪污染,能在此繁衍,表示六輕的水質處理可受公評。」六輕抓住此機會大肆宣傳,村民風聞人潮不斷,退潮之際引來幾百人下海挖掘。從夏至開始三個月內都是盛產期,以假日人數計算,1000人下海,每人以30斤收穫計算,一天近3噸的產量,持續三個月盛產期,平日約四百人左右下海,市場一斤賣價50元,夫妻檔一天入帳超過萬元,疫情衝擊不景氣的時局中,這片海域豐富的貝類,護養家庭的生活難以用數字估算。

穿國旗裝的男人,醒目國旗裝隨著他的背影不安轉移,國旗在海上載浮載沉,如此戲劇性展演,象徵國旗的遷徙流亡。國府自一九四九年撤退台灣,頻遭對岸國際性打壓,青天白日旗已經奄奄一息,加上有政權迴避認同,出現台灣西部海峽也是突兀。

承受最難堪的困厄與屈辱,也許他們知道茫茫遠處有生機,討海人會發牢騷、吐真言,但大抵不會抗爭。這一片泥灘地,曾充斥螻蛄蝦、台灣招潮蟹、和尚蟹大軍屯居,平緩灘地提供漁民牡蠣、文蛤養殖場,恆古潮溝是季節性撈捕、挖掘魚蝦貝類場域。

我坐在堤岸上與啃著飯糰的歐巴桑閒聊,她說原本是工業區作業員,因工廠外移後找不到工作,只有回到泥灘地撿野生蚵、挖赤嘴、西施舌、白玉文蛤,討小海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