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與牛在田中寫的字

■蕭蕭

一向我們敬畏創造天地的神,但我也很佩服創造字、尤其是漢字的人。

你看,「人」和「大」所顯示的都是一個人雙腳微分的站姿,「人」字,悠閒而自在,一個人應該有的樣子;「大」,多了一橫,那一橫,就是人張開的雙手,「大」也是人,是張開雙手,奮力有為的人!真的,一個人張開雙手做事,肯定會有一些比較大的成就。就那一橫,那雙張開的手,那雙願意張開的手,造就多少大事,成就多少大人!

牛是龐然大物,造字的人卻以簡單的筆劃「象」牛的外型。走在農村路上,我體重二十五公斤的時代,都心甘情願退縮到路的邊邊,讓道給牛,兩眼閱兵式的直視著牠,如果攝下當時的我的眼神,應該屬於敬畏那一流。牛,偉岸的身軀卻有著一雙溫馴的大眼睛,可以奔馳的四腳卻永遠穩健前進,步步踏實。

走在農村路上,我怎能不喜歡看牛?即使退到路的更邊邊。

圖畫書上的牛都有一個牧童陪著牠,牧童戴著好大一頂斗笠,橫吹著笛子,圳溝旁、草場邊,牛與牧童,田與藍天,一臉悠閒,遙遠的角落,農家煙囪冒著淡白的炊煙。喜歡認字的我,知道不吹笛子的牧童,可以正騎或斜騎在牛背上看書,不看了,可以將書掛在牛角上,看雲,看天。

阿媽卻不許我成為看牛的孩子,她將「牧童」直接翻譯成「看牛囝仔」(khuànn-gû-gín-á),說我是秀才的後代,要好好讀書,不能成為「看牛囝仔」。

明明老家三合院有一間「牛牢」(gû-tiâu),我們養過牛啊!我問阿媽:牛牢間的牛呢?

她說,當初分家時,我們二房留守舊家園,大伯公與三叔公遷到村子的南邊另建兩座三合院,三叔公家男丁多,所以牛跟著他們過去了!

人是到村子的南邊,分家時分的田猶然留在我們家西側內湖底,我想五伯牽引的那條牛,應該就是住在牛牢間那頭牛或者那頭牛的後代,他總是牽著那頭牛回到內湖犁田,犁自己的田,也為別人的田土翻新,他左手拉著牛索,要牠快、要牠慢、要牠踅頭、轉彎,全靠著左手一拉、一頓,更多的時候要協助右手扶犁、駛犁,要讓犁深入堅硬的田土裡,翻出新的生機。

黃昏的時候五伯也可能進到他說的「舊厝」──我們正在住居的三合院,寄存一些笨重的農具,不用來回背負。最笨重的應該是「割耙」(kuah-pē)和「磟碡」(la’k-ta’k),他們的造型相近,左右長度約兩公尺、前後寬度一公尺的實木農具,相當於今日總經理大辦公桌的桌面,割耙呈「囗」字長方型,磟碡中間多一橫,呈「曰」字長方型,大而重,幾乎超過一具獨木舟,扛著割耙村南村北走一回,人生的負擔又多了一些重量!

那一年我十歲了,體重達到三十公斤,看著五伯扛起那具割耙,小心翼翼,閃躲著前後木板上的鐵齒,我不自覺也小心翼翼跟著五伯到田裡。那木板上的割耙齒,是尖銳的鐵片,前排釘裝八片,後排七片利耙,人踩著割耙的重力,可以讓鐵片劃開堅實的土塊,牛拉著割耙前進,十分吃力,來回縱橫兩三次,才有可能把犁翻的田、曬過七天陽光變硬的土,切割成碎塊,所以,我唯恐那尖銳的割耙齒傷到五伯,全神貫注跟著全神貫注的五伯。

「你怎麼在這裡?」放下割耙,五伯才發現我的存在。

「我來看牛。」我真的是來看牛。

五伯把牛軛調整好,放置在牛的肩膀上,左右兩根粗繩緊緊繫綁在割耙前面那根橫木頭,他自己一跨,右腳跨上割耙前橋,左腳穩踏後面的木枋,這橋板下就是刀一樣的鐵片。隨後一聲吆喝,牛埋頭起行,人在割耙上起伏搖晃,顛顛簸簸,彷若陸上行舟。

「你怎麼還在這裡?」割耙上的五伯吃力地踏著割耙橋,抬頭瞧見我還站在原地。

「我也要踏割耙。」我真的想要隨割耙起伏搖晃。

那一年我已有三十公斤了,五伯頓了一下牛繩,喊了一聲上聲的「ㄚˇ──」,我們家的牛停了下來,五伯牽著我上了割耙,他又頓了頓牛繩,喊了一聲去聲的「ㄏㄚˋ──」,牛就動身前行──

牛一動身前行,顛簸緊跟著顛簸,一路起伏搖晃,那割耙從未想過要善待一個十歲小孩,被切割的田土無暇顧及一個十歲小孩的首次農耕之旅,我必須在一秒之間學會平衡,學會適應前後踏板無法預期的、永遠不規則的弧度,學會迎接不平整的土塊無心的撞擊,有時五伯出手扶持我,有時我緊抓著他不甚牢靠的衣褲──後來我知道,任何人抓緊的當下都不甚牢靠,而且極不浪漫。

但是,挺立在割耙之上那當時,頗有「人」立在天地間的感覺。

回家時,我沒提這一段顛簸的行程,因為五伯說一個禮拜後的拍磟碡 (phah la’k-ta’k)更有趣。如果阿媽知道我冒了這個險,肯定會阻止我接近牛、接近磟碡。

磟碡,當時只認識磟碡實物,發音「la’k-ta’k」,不知如何書寫。

磟碡,有人寫作「碌碡」,國語發音為「ㄌㄨˋㄉㄨˊ」,但臺語比較好聽「la’k-ta’k」,有一種旋律美,好像模擬葉片轉動、拍打軟泥的聲音,會讓我想起雅樂八音團裡一種擊打樂器,鼓棒擊打在硬木梆如和尚敲擊木魚,以「la’k-ta’k」為聲,好像也以「la’k-ta’k」為名。

外型與割耙相近的磟碡,是在長條的兩塊木板之間,多增了一根鑲裝葉片的滾筒,葉片的滾動可以反覆拍打土塊,讓土塊更細、更碎、更軟,甚至於把雜草壓進土裡。因為「踏割耙」後的農田,大土塊是被切細了,但土性仍屬堅硬,不能播種,需要引圳溝的水進來,花幾天的時間泡軟土塊,再以磟碡拍打為塗泥,以大根的「概」概平,才是適合插秧的秧田。

一週後,踩著軟泥,感覺腳底還有雜草、土塊,我隨在五伯身後上了磟碡,剛剛站穩,五伯一聲「ㄏㄚˋ──」,牛開始邁步,我一晃身,立馬穩住自己,水田上薄薄一層水,泥土比前次更細緻了,舟行水上,滑溜而平穩,偶爾有些起伏,屬於風力五級以下,浪紋微波的舒適狀態,牛仍然在賣力,人可以微笑,這是很多年以後流行的海濱衝浪、街頭滑板嗎?只是胯下的扇形葉片輪番拍擊泥水、田土、雜草,噴濺的水花沒有花的美麗和香氣,兩隻腳、短褲截、汗衫都是汙泥。這一次可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洗淨,好在六月天,日頭炎炎,跑幾趟行人少的圳溝邊就乾了,喘的氣還比牛拉一趟磟碡還清和哩!

站在圳溝邊,五伯和我們家那頭牛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個好大的「田」字在田裡,「囗」字裡的「十」,縱橫交錯,憨憨重複寫了好幾回,那是牛和我們合寫的字,天之下沒有那麼大的橡皮擦可以塗抹這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