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片簡的藝術

■劉曉頤

談起理論特具詩意的現代思想家,公認是班雅明、海德格、巴舍拉,他們的思想未必在於對詩的詮釋,卻能引人詩意的考察,或者以詩意的眼光覺察其思想的靈氛,甚而應用在詩的鑑賞與創作。除了這三位思想家,還有一位,較少對詩詮釋論述,卻以詩意的片簡寫作形式,以及對細節的重視,在碎片之間,寫出了近似於詩的魅力——詮釋學專家、新批評大師羅蘭‧巴特。

羅蘭‧巴特最迷人、最廣受喜愛的著作《戀人絮語》,以按照字母排列的片段式書寫構成,處處有個流動而多聲部的「我」,貫穿其間的反戀愛故事結構匠心,演繹了解構主義式的魅力。實際上,凡羅蘭‧巴特的作品,大皆以片段式書寫構成,諸如《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神話學》、《符號帝國》、《S∕Z》、《米榭勒》、《文本的歡愉》……皆具羅蘭‧巴特式的片簡式魅力。在《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中,他直率表示,自己並不擅長大塊文章,作業方式是細部相加而非整體構圖。說不擅長,我的想法是出於謙虛,非不擅長而是不喜好,因他曾對友人談及自己對於論文的「噁心感」,對於意義粘合狀態的抗拒;此後數年,他又說明了此點:

「就我自己個人而言,片簡並非和整體在選項結構中作對立,他的對立面是連成一氣的鋪面 (la nappo)、連續、以不間斷的無盡方式流瀉之物。」

如此說來,他的片段書寫,核心意義是柏格森提出的時間與音樂式綿延,而並非與整體作對立。這可以解釋他對於普魯斯特七大冊《追憶逝水年華》之情有獨鍾。以音樂而言,他認為最擅長運片段者是舒曼,舒曼把片段稱為「間奏曲」(intermezzo),在作品中發揮了間奏曲的效能,在結構中植入許多可視為詩之瞬間的插入物。他又直言片段的優點:不是思想、智慧或真理,而是一種高度的濃縮,一種「音樂」,並把片段視為一種修辭的類型。

片簡之美近似於詩——以形式而言,類似的是散文詩,以本質而言,在字裡行間撥花穿物的是尚未萃取的詩質,只要以靈視的眼光注視,那比文本本身更迷人又涵蓋於文本中的,正是那碎爍的萃取物。他的學生香塔勒‧托瑪在《我的老師羅蘭.巴特:課堂裡的戀人絮語,明室外的西南方之光,在巴黎街頭遇見符號學大師》中寫道:

「片段帶來流動性,散漫的言語必須依循一道線性連結,被切開的碎片尋回詩歌大放光明的可能性。」

或因如此,菲利浦‧羅傑有次想要找出巴特的一段話,卻苦思不著時,他直覺性在記憶裡重建的並不是一種感受,而是屬於巴特說話的一種「節奏」,「我似乎可以把那段話的韻律轉換成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停頓集結拍」,能讓他想起的不是遺忘的那段話,而是韻律聲響的價值。這又令人想起,班雅明把寫作形容為「搶劫」,只搶劫下對於當時有用的一句話或一個夜晚。這種搶劫帶有撕下紙張片段的成分,書寫似乎撕一段、少一段,但實質是線性敘述中插入了詩意碎片——明室般放光的實為巴特式的解構——被切開的碎片,尋回了詩歌大放光明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