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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聞
■橋下船槳
手電筒的燈在草叢間左竄右鑽,一間間房如刀一劃,分割齊整的正方表格,多半是暗的,惟幾戶總習慣晚睡熬夜,硬是奪走夜空原該有的自然光亮,彷彿是都市裡才能一窺的人工星星。
按規定巡邏完後,甫踏進不過三坪大的守衛室,一道挺直腰桿,雙手霸氣插腰的背影,在監視器前矗立不動,腦海忽閃一股雜糅不安、煩躁和想逃避的心情混合體,待那道背影一轉身,見女住戶稍布歲月刻痕的眉間,擠壓出好幾座高山丘陵,配上那略微張開,將在未來幾小時內不歇震響聲帶的嘴型,我便知了,她又來投訴了。
任職第一天,原以為晚班大樓守衛輕鬆,頂多開大樓燈,偶爾巡視,其他時間一片寧靜,十分適合看書消磨,誰知,第一天到職,這名女住戶便霹靂啪啦反應樓上住戶直發出叮叮咚咚的噪音,害她要睡要醒都不是,原先便聽早班守衛說過那間出租套房得多留意,等到開門後,才知裡頭竟住上十來名外籍移工。
「麻煩不要發出噪音,樓下住戶反應太吵。」
眼前三、四名移工互看彼此,微露不解。
幸好還會說些英文。
那天的事便這麼輕易解決了。
但之後每晚上班,必會聽見女住戶的投訴聲,有時一次沒安靜下來,還得重複聽上好幾次,有回甚至一個晚上又是打對講機,又是下來守衛室,計算起來竟一晚反應十次,大力關門聲、移動家具聲、麻將骰子聲、半夜洗澡聲、走路聲、唱歌說話聲、叮叮咚咚的敲擊聲……,任何生活聲,在女住戶耳裡聽來,全是噪音,也曾進女住戶屋裡聽過,不知是否碰巧,沒聽見任何聲音。
「有啦,真的有聲音,你再仔細聽聽看。」
總之,她是夜裡守衛室經常也通常是唯一的訪客,不會想碰到的類型。
「今天一樣反應樓上的叮叮咚咚聲嗎?」
女住戶不同以往立刻張嘴噴射,而是開開閉閉好幾次後才輕輕地說:「我要反應樓上住戶穿高跟鞋走路。」
「高跟鞋?裡面不是只住男移工?」
她搖了搖頭,滿臉無奈,「我甚至在上廁所時聽到類似嬰兒的哭聲,而且樓上最近不知道是在燒什麼,塑膠味重的很,害我連在家都得戴口罩才行。」
「我是覺得不太可能會有高跟鞋聲和嬰兒哭聲啦,我再反應看看。」
女住戶臉上立刻燃起怒火,彷彿一掃堆積甚久的塵埃,一瞬染得人滿臉灰樸,使我又是噴嚏,又是眨眼。
「你不相信我?」這話想將地也一併掀翻似的。
「我是做錯什麼事?又是被人不信任,又是得每日每夜承受無止盡的噪音?」
見女住戶似乎將槍靶正對自己,將狂射子彈無盡的機關槍,於是我緩緩將一顆炮彈裝入火力特強的大砲裡。
「若是再解決不了,麻煩你報警處理。」
碰的好大一聲,立即炸毀女住戶的機關槍和成箱子彈,不知為何,女住戶似乎怕報警,怕事鬧大,所以只敢在這不到三坪大的守衛室裡,向我吐口水、扔垃圾。
女住戶眼底的怒火立刻熄了,垂頭望地,半拖腳步離去。
隨後幾天,終於能夠在一夜裡不被打斷看完一本小說,兩耳不再被講不停的投訴聲侵擾,愉悅異常,心理也不再去想是移工終於頓悟不再發出聲響,還是女住戶只是忍耐著的問題,晚風習習,彷彿世上不存在罪惡、壞人和社會新聞的安靜祥和。
那晚將近凌晨一點,兩名警察戳破這安靜假象,我領著他們搭往F梯最頂樓,說是有住戶報案。
「是因為噪音嗎?」我心裡大概有底是誰報的案了。
「不是,是異味,死老鼠的味。」
同從前一樣經常無人回應的門鈴,僅有的銅門略顯斑駁生鏽,空氣果真瀰漫一股令人作嘔的味。
當兩名員警討論是否要聲請搜索票,抑或是麻煩屋主時,我察覺到原該是密合的門,微露縫隙。
向裡望去,客廳地板四散瓶瓶罐罐和紙箱,似乎是在倉皇中離開,隨後我又領了另一群帶著各色設備的人上樓,也通知了屋主,包含那名女住戶,幾名鄰居擠在樓梯間探頭張望,空無一人的房,頓時忙碌了起來。
倒也不是空無一人,裡頭一間廁所地板,斜躺一名一看便知有著東南亞血統的小孩,好小一隻,大概連一個月都不到,十二月天,不過包裹一條破舊毛巾,動也不動的躺在冰冷磁磚地上。
女住戶曾反應的塑膠味、十幾名男移工住一塊的伊斯蘭香水味、屍臭味……一瞬,全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