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Views
〈中華副刊〉憶父親
■寄三平
當年自公司提早退下,父親根本不是考慮因素。
那時他剛參加完一年一度的廟會活動,與媽祖一起登上玉山,是全台灣超過八十歲老人第三名。此後他更以此自豪,動不動誇口於朋儕之間:「有誰比我勇?」
父親之所以如此驕傲,如此自信,一來我們家族有長壽基因,他的雙親都壽至老耄之齡,而他姐姐更貴為百歲人瑞;彼時他健步如飛,爬士林芝山巖「百二崁」不喘不噓。我們也都相信,他勤於運動,無病無痛,體力充沛不輸壯年之人,百歲之齡,指日可期。
誰知幾年前一場媽祖遶境活動,震天價響的鞭炮聲突然奪走了他的耳聰,令他措手不及;從此友朋間雞同鴨講,你說東來他說西,本是精彩的街坊八卦,竟能回以索然無味的公平正義,惹得友朋哭笑不得,紛紛閉口不語。時間久了,他自己也覺無趣,從此參與廟會活動日少,朋友交流日稀。
失聰奪走了父親最喜愛的廟會社交,他只能徒呼負負,時不時自艾自怨一兩句:「虧我如此真誠,媽祖竟然沒有保佑我?」更讓他料想不到的是,老之來襲有如懸崖斷層,非是逐漸傾斜的下坡路,摧枯拉朽的威力,令人不知所措。父親的體力於茲開始衰頹,從健步如飛到緩步徐行,最後變成行走幾步就喘氣噓噓,軟癱跌坐於輪椅之上。
以前他從不輕易言老的,現今則動不動就嘆息:「真的老了。我真的老了。」
話雖這麼說,老之於父親諸般行為反應,他說是擇善,並非固執;於我們子女,則是固執,實非擇善,兩造間認知差異有如世紀鴻溝。
父親與子女間一旦迸發爭執,子女是「你這麼固執,我不管你了。」他則是「我哪有固執?不用你們管,沒心不必假惺惺。」父子間如此對峙,固天天演出;女兒雖是他前世的情人,也有怒顏以對的時刻。
父親從未想過,子女均已屆初老年歲,多人且為祖字輩人物。或者說,於他眼中,子女從未長大,所以他動不動便下指導棋,以為自己話語權在握,步步正確,樂此不疲。
也或者說,我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父親。
幾十年家中相處,其實我和父親是陌生的。
那些年大多時候,我和媽媽朝夕相處,與父親幾無交集,可以說,我和媽媽的親密關係,勝過與父親千百倍。加以父親從小給我們的印象,愛朋友勝過愛家人,與朋友喝酒行令,更勝與家人一起吃飯問暖,三不五時就來個大醉而歸,不僅嘔吐物吐得滿地,有時更借酒發瘋,任意指責媽媽的不是,令作為子女的我們非常不高興,不喜和他親近。
但是媽媽總是逆來順受,她說:「男人都這樣,大家忍一忍。」等爸爸酒醒過後,父親三言兩語,媽媽就原諒父親了。但我一直無法釋懷,年紀小時無法、也不敢有任何行動,只能忍著等待長大。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趁著他裝瘋賣傻無理指責媽媽時,在一群客人面前大聲指責他、反抗他,他一時無法反應,突然傻了。
那是第一次他發覺,他的兒子也是有脾氣的。
此後,隨著他的身體日漸衰老,我則日漸茁壯,父子間言語攻防、你來我往,就時有所聞了。
妹妹們聽聞風聲,常勸我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家中應該以和為貴。妹妹們說,老人的個性無法改變,何必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引發一場不必要的戰爭,然後各自負氣回房,生氣數日?
咦,為什麼妹妹們和媽媽一樣,總是可以忍氣吞聲?
退休這幾年與父親相處的日子,隨著被太太指責「你很固執耶!」我好似也漸漸步入了父親「我不是固執,我是擇善」的後塵,原來,我也是大男人一個,偏執加固執,和父親並無不同。
「唉,體力真的不行了。」早上陪父親堤上散步,稍微走遠點,中途他要停下來休息幾次。
「為什麼我會越走越偏?」散步時如果不扶著父親,他會歪身從路中間走至路外。
「停一下,休息一下好嗎?」我勸。
「不用。」
父親有心臟瓣膜閉鎖不全的問題,但不服輸的個性,沒有因年老而改變。
「真的老了,病都來了。」
直到這一兩個月,他才願意服一點老,但他得的哪裡是病,要說是病,也是老病。
「你們都不理我,叫了半天都沒人應。」其實是父親的問題,聲音啞了,小了,我只好裝個叫人鈴讓他隨時call人。問題是,如果沒有隨叫隨到,他會給你生悶氣,換他不回不應,讓你擔憂不已。
「不要阻止我,要吃什麼我自己煮。」一旦吃的不稱他意,他可以獨排眾意,開瓦斯亂煮一通,讓人擔心個半死。
父親的諸般行為,與丈人家三位老人的怪異舉止如出一轍,我們是寒天飲冰水,冷暖自知。
於今,父親去逝近兩年了,每次不經意翻到手機中的舊照,都讓我悵然無語,不勝唏噓。
父親活著時,我只覺不耐和憂煩,如今他走了,作為子女的再來相思想望,又有何用?遲了,人生總是理解的太遲,明白得太晚。詩人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且盡生前一杯酒,一滴何曾到九泉?」